常青的回答令我大为震惊。洗衣妇听起来便是地位不高的下等奴,那种既无修养气度,又无学识才能的人,与齐寻温润的形象大相径庭。
齐寻虽不似将军那般面朗如日月入怀,却也风度翩翩,谈得上谦谦君子。
我大惊过后,又想到一处不对劲,问道:“这么说齐寻是家生子?那怎么不随主人家姓任?”我们村子附近养得起仆人的家里,家奴都是随主人姓的,起些不上台面的名字用以区分。
“齐是他母亲的姓。”常青回答,似也有疑惑地皱眉,“为何不改我也不大清楚,隐约听说是其母恳求的。齐寻的母亲入将军府时便带了他,却不见有丈夫,大约是寡妇。”
听上去怎么好像很来历不明?!
齐大哥的过往竟如此坎坷,果然没有完全顺风顺水的人生,我都有点要同情他了。显而易见,像齐大哥母亲这样的情况,没有闲言碎语是不能的,再加上在大户人家里当仆人且地位低下,没有父亲家庭不完整……
不知怎么的,我竟又被勾起了家里的回忆。今晚是除夕夜,不知道父母和妹妹吃过了没有,家里的粮食还充足吗……
离开家,才最终知道思念是怎么回事。
锅里的水又开了,我用两根柴火掰成的破筷子把里头的松鼠夹出来,刮掉皮毛,果然没什么肉,也非常不好吃。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锅水烧过很多种东西了,煮出来的松鼠肉有股诡异的气味。
我稍微吃了点就胃口全无,沮丧地向后仰躺到地上,双手背着后脑勺。
老天爷真给面子,今晚有一片澄澈明亮的星夜,能清晰地看到银河,无数星光在银河里静静流淌。
只看天空,疆场和家乡似也没什么区别,仿佛时光停滞过似的。
“我想家了。”我突然说。
常青也做了和我一样的动作,倒下来仰望夜空。
他沉默了好久,才道:“有我呢。把我当成家人吧。”
这句话令我十分心暖,其实我早已把他当做了靠的兄弟,如果有机会让我选个哥哥,那我一定选常青这样的。
出征以后常青其实帮了我很多,出门在外女孩子有许多不方便的事,女扮男装露馅的能性也高许多。常青会在我缺席的时候帮忙掩护,别人质疑我行为的时候帮忙解释。不知道常青还跟他们说了什么,反正军营里的人待我似乎不再有那么多成见。他们仍旧会拿我身材矮小的事开玩笑,但不会再借此嘲讽或捉弄了。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好。”
一个充实繁忙又短暂的春节很快离去,我们继续向前赶路,接下来的数个月,我们不再停下来休息过哪怕一次。
长长的队伍离我们熟悉的地方越来越远,但离战场越来越近。这一路因为风雪和其他意外情况,还未拿起兵刃手刃敌人,我们就损失了许多战友,有些死了,有些趁乱逃走了,但最终留下来的仍是大部分。
春风还未来得及消融第一片冰雪,我们遇到了出征以来的首次敌袭。
突厥的兵马借着高耸的山势,隐藏在厚厚的积雪之间,从高处俯视着山谷中的我们。然后当我们的兵马中段通过山径时,大批高大的突厥士兵乘着战马从峭壁上俯冲飞驰而下,将我们的队伍从中间冲断成两截。那只是一瞬间,号角声夹杂在闪烁着冰冷银光的铁刃之中,鲜血瞬间染红了黄土。
这些都是后来听说的。
当时我与其他七名护卫,一起跟在上将军和将军们的身后,位于整条队伍的最前端。我们只听到身后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呐喊声,接着又是那些措手不及的战士们凄烈的惨叫。
一位传令兵满脸是血的跌跌撞撞地跑到最前面,猛地跪在上将军马下,因为惊恐而声音抖:“是偷袭!突厥来偷袭了!上将军!突厥来偷袭了!”
只一会儿的功夫,刀剑的碰撞声就从正中间向两边扩散许多。我们的将士们旅途劳顿,身心疲倦,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根本毫无准备。我知道甚至有许多人武器还挂在战车上,盼望什么时候队伍会停下来休息。
此时每一刻都会有无数人的衣衫被鲜血浸透,上将军当机立断,让前段的几支小队从左右方向围剿,缩小突厥包围圈,加速让后方队伍汇合,尽快撤离!
我和其他七个护卫则快速在将军周围围成一圈,其他官员的护卫也纷纷行动起来。上将军同样被几个贴身护卫簇拥着,他本就威严的相貌因满身煞气而愈显得怖。
上将军的狠狠抽了一下马**,在许多官兵的护送下,拔出佩剑,御马飞奔而去。
将军分配到的任务,是带领前面挤不过去的人马尽快撤离,往前一直走。
山谷两边都是寸草不生的峭壁,难以想象是何等善于御马的民族才能从这么陡的地方骑马冲下来。早就听说突厥骑兵是战场上的噩梦,我现在有了切身的体会。
亲临战场,如此靠近,还这么突然,要说心里一点害怕都没有是绝不能的,有一瞬间我甚至都后悔女扮男装了。转念一想,如果此刻站在这里的是我那日渐老去的父亲……
我强迫自己坚强起来,手心隔着薄薄一层冷汗也死死握住手里的剑。它很锋利,我昨日才磨过。我左边是常青,右边是齐寻,最值得信赖的两个人,没问题的。
似是察觉到我的异状,常青趁还没开始跑,对我微微一笑,露出虎牙,“放心,有我呢。”
常青这话给了我极大的勇气和宽慰,但不知为什么,当我望向山谷那条寸草不生的黄沙路,心里的恐惧却没有一分消减。
那是黄泉路。我仿佛听见有个声音这么说。心跳得很厉害,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非常不祥,但将军已经策马动身了,来不及我多想,只能迈开两腿奔跑起来。
将军骑在马上,因为陡峭的地势速度不快,我们死死跟在他身后,而我们身后又死死地跟着一大群士兵。不用想也知道,士兵后头一定拖着突厥人的尾巴。
厮杀和短兵相接的响动从未离我们远去,无论跑了多久,无论身体如何无力,那些血肉横飞仍在不远处生。汗水模糊了视线,双腿似再也堪不了疲惫。我凭意念盯住将军模糊的背影,追随在后,努力不要落下。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我腿上的肌肉早就失去知觉,如果不是旁边的景物在移动,我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在跑。耳边嗡嗡地响着,我也听不清后头是否还有突厥的追兵。
突然,将军吁了一声,跑得筋疲力尽的马儿停了下来。
我小腿软得厉害,一**坐在地上。周围很多人和我一样,体力不支地坐在地上喘气,我们八人里只剩下常青还能扶着枯树干站立。
我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辨别眼前纠结是什么状况。我们终于跑到了山谷的尽头,却不是出路,而是一个死口。四面八方的山高耸地挡住了人们探知的视线。后面已经很安静了,我心想一定是终于甩掉突厥骑兵,大为高兴,肌肉的酸痛好像也因此而缓解了些。
然而当我一抬头,便看见常青和将军两个人同样带着凝重的神情。
宛若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我身体一片冰凉。
常青僵硬地走过来扶起我,凑到我耳边说:“……等下我一说跑,你就往峭壁底下躲,附近应该有个风口,你藏进去不成问题。一会儿,我们就来。”
他说这话什么意思?!
常青温热的呼吸扑在我的耳垂上,他靠得离我很近,显然说话不想让别人听到,我看到他警惕地戒备着四周,铁剑入鞘,左手拿下长弓,右手悄悄伸入背后的箭篓。
将军回过头,和常青交换了一个眼神。
“跑!”常青猛地推了我的后背一把。
我跌跌撞撞地扑向峭壁,同一时间,密密麻麻的箭雨从天而降,带着火的飞箭凶猛地装向军队。
我慌乱地回头,正好看见一支利箭直直向将军的肩膀撞去!
将军反应很快,赤手抓住箭身,但必然还是有一部分箭头没入了他的身体,因为将军的铠甲竟然渗出红色的液体,且将军满手染血。但他的另一只手却熟练地操纵着剑一口气挡下六支飞矢。
此时我背靠崖壁,是箭射不到的死角。在我眼前,上演着一场真实的屠杀。我眼睁睁地看着昨日还围在一起嚼着干粮聊家乡麦田的战友中箭,倒下,中箭,倒下。
常青说的风口就在我旁边,我一矮身就能躲进去。
但不知怎么的,我动不了,右手握着剑柄直打颤。
他们都在抵抗,我却躲在这里;他们围在将军身边,保护领头的将领,明明我才是名正言顺的护卫,却躲在这里。
这些敌人,抢掠了我□□的财物,杀戮了我□□的百姓,妄图进犯我□□的国土,我却一眼不地站在旁边看。
明明我接受过同样的训练,我也以挡下飞来的箭……
我太没用了,我太没用了……太没用了!
我不受控制地攥紧铁剑,冲进了眼前混乱的战局。
原来,我也是个士兵。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我的末点超过了收藏,莫非你们都点了好几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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