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钦天监反复推算后定下的良辰吉日,同时也是南唐从中原版图上正式抹去满一年的日子。////
沉寂了大半年的金陵,因为这场隆重的婚事,再次披红挂彩,灯火辉煌。
陈国公主将下嫁唐候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金陵城内聚满了的人,人们议论纷纷,坚信婚姻是一场可笑的权力交易,事实上,即使男方是李夜吟,这桩婚姻背后的政治意义也依旧比婚礼的两位主角更引人注意。
如果真在护国寺内被刺死,或许还会更幸福些。
人群中,也不乏这样的声音,金陵城的朱雀大道上,民众等待仪仗经过时,低声地这样说着,遥远的绣楼上,竹帘后的女人以泪洗面,不忍看车队中央,容貌和才学都堪称倾国的南唐世子强撑着挤出的笑容,迎娶飞扬跋扈到天下闻名的陈国公主。
……
皇帝嫁女,遵循古礼,更注重黄道吉日吉时,虽然迎亲一方天刚蒙蒙亮就在数百羽林卫的簇拥下,坐着金玉马车抵达了城郊新建的行宫中,但直到午时——钦天监选定的行纳采礼最吉时辰,大婚的序曲才正式奏响。
八十辆马车和两百匹白马组成的采礼队伍沿朱雀大道而来,绵延数里,首尾不得相顾,因齐皇室有少量的鲜卑血统,采礼中汉民族用以代表妇从夫、顺阴阳的仪物,都换成了更具游牧民族特色的马匹、鞍辔、甲胄等,而作为回报,和对夫君唐候的尊重,陈国公主的婚衣特意选择了黑红色的深服广袖,长发尽数束入金冠之中,立在殿上,端庄古朴,俨然是汉家模样。
时辰到。
阉人扯着细长的嗓子,传召李夜吟入殿。
于是,所有的人都被征服了,他们看到大地与天空交接的地方,一位身着黑红礼服的远古神祗正缓步走来,披着灿灿金光,面容皎洁如月,眼眸深处却是写满了深邃。他是那么的完美,那么的动人心魄,直到他走到他们的面前,向人皇跪下,他们才终于意识到,这个完美的恍如梦境的人便是此次和婚的男主角。
拓跋静也同样愣住了,她自以为已经习惯了他完美得近乎不真实的面容,但当他盛装出现时,她的心却是再一次险些忘记跳动。
果然是大失态。
害羞地想着,拓跋静走下玉阶,与她并立,屈膝下跪,接受赐婚的金册,当常侍将金册递交到唐候手中的瞬间,六十四面巨鼓同时敲响,高亢跳跃的节拍着编钟悠长的声音,一层一层,将和婚的喜讯传遍整个金陵城。
这是一场完美的婚姻,结婚双方不论是身份或是容貌都绝对般配,更重要的是,它意味着一个全新的时代,它是拓跋氏统一天下的证明!
一年前,北齐镇国将军慕容氏将南唐皇宫付之一炬;一年后的今天,北齐皇帝以一场堪称完美的婚事,向天下昭告了齐对唐的绝对统治权!
无奈,但却没有抱怨。////
当慕容氏奉命屠灭南唐皇室的时候,南唐就已经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群亡国奴。
至少,代表南唐皇室接受拓跋氏施舍的李夜吟,很平静地接受了赐婚的金册,握住迫不及待的陈国公主的手,缓步走出金銮殿,走在数以千计的金甲护卫的注视下,沿着御道缓慢前行,目标物是道路尽头的黄金马车。
他的脸色平静异常,丝毫看不出欢乐或忧愁。
七月的正午,正当流火,即使在礼袍里藏了冰袋,依旧热得人汗流浃背,但李夜吟的面色却是不见血色的惨白。
拓跋静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这场声势浩大的婚姻,看似平和,其实险象环生。
顽固的南唐遗民,效忠枯泽的修士,太多的势力不希望李夜吟迎娶陈国公主。发生在护国寺的刺杀,血迹尚未干涸,隔着花冠的黄金流苏,拓跋静警惕着四周,虽然今天的护卫由皇叔平城王亲自负责,但谁又能保证,人群中不会突然飞出一支冷箭!
这是一场不被任何人看好前途的婚姻,唯有拓跋静,身在其中,甘之如饴。
滴答……
滴答……
细不可闻的液体滴落之声,她低下头,发现被日头烧得有些发烫的白玉石阶上,竟有淡淡的墨色若隐若现,空气中,不知何时多了烧焦的气味。
喧闹的世界瞬间安静,原该礼乐高鸣热闹非凡的大典,竟然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侍卫像铁铸木雕般,炎炎烈日下,纹丝不动,额角的汗水拖着长长的泪痕,凝在脸颊!
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感觉空气在变冷!
拓跋静惊惶不定地想着,她企图张望四周,却发现身体的动作变得无比缓慢,空气是粘稠的浆糊,能够看到手指抬起在透明的空气中勾起的波澜,可怕威压铺天盖地而来,吹起衣衫乱飞,流苏激荡不止。
到底是谁,谁要杀我们!
拓跋静害怕极了,黑暗的漩涡正席卷而来,大地跟着颤抖,距离不远处,足有千斤重的华柱被连根拔起,她无法站稳身体,整个人都要被吹走——
救我!谁来救救我!
突然——
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她,在突如其来降临的黑暗世界里,李夜吟的身体却反常地在发光,淡淡的温润的光,是照亮天空的月亮。
不要管我,快走——
她失声惊叫着,却痛苦地发现声音无法发出。
黑暗如潮水般倾袭而来。整个广场,一半笼罩在黑夜里,一半依旧在白天的支配下。而日与夜的分割线,正是她和他紧握着的双手!
到底发生了什么!夜吟!
无边无际的黑暗不停止地扩张着,她看到夜吟身后的世界,是一无所有的黑暗,没有星星没有光,只有虚无。
她应该很快就会被刮到黑暗的另一边去吧?被黑暗和寒冷包裹,永世的漂泊。
但是为什么会觉得幸福呢?因为他也在黑暗之中吗?
黑色的闪电划过拓跋静的心头,她不知道这片黑暗源自何处,被它吞噬以后会又变成什么模样,但只要想到黑暗的世界里面有他,她渴望的他,心中总会涌起甜蜜。
她笑了。
她看见他静静地站在黑暗的边缘,长发披散,黑红之色的礼服被狂风刮得破破烂烂,白色的内袍随风招展,额头泛出淡淡的金色。
像一株在月夜下盛开的栀子,看似柔弱却又坚强得可怕。
如果我不能将你带回光明,就和你一起跌进黑暗吧。
哗啦啦,三重镂空金冠扔下,拓跋静平静地闭上眼,期盼被她所爱的人拉进黑暗。
身体变轻了,双脚似乎离开了地面,失去和得到的矛盾在她的心中飞舞,寒冷缓慢地侵占了她的身体,但却那么的安心,那么的怀念……
“哞!”
突然,黑暗的世界多了一阵惊雷,闭着的双眼都能看到金色的粉末漫天挥洒,迷失的心骤然被拉回身体,拓跋静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原地,戴着沉重的花冠,汗湿礼服。
但她的手却不再拉住李夜吟了。
她和他之间,站了身披锦斓袈裟的枯泽。
天空还是一片湛蓝,万里无云,烈日烤得人头昏眼花,持剑戟而立的侍卫们,此刻个个严阵以待,剑戟的尖梢不约而同地指向李夜吟。
然而,身处绝境、随时可能千疮百孔,李夜吟却还在微笑。
他的模样和拓跋静在黑暗幻觉中看到的一般无二,长发披散,黏着脸庞,垂在肩膀,黑红的衣袍破碎不堪,露出白绸的里衣,苍白嘴角有血丝渗出,右手捂着左肩,左手无力地下坠,殷红的血顺着指尖滴落,白玉地板上已经有了个小小的血洼。
发现拓跋静已经醒来,李夜吟也抬起了头,黑发半遮着血迹斑斑的左眼,露出的右眼却还是那么的骄傲,仿佛夜晚本身,魅惑得可怕。
“国师,没想到你还是及时赶到了。”
他张开嘴,怨毒地说着,许是心肺受损的缘故,声音儒雅温婉依旧,只是带上了撕裂的痛苦,喘气也隐约透着血的气息。
“你心术不正,妄图祸乱大齐江山,我身为国师,怎能容你!今日便是替天行道,除奸去恶!”
枯泽冰冷的说着,他修道数千年,是修真界屈指可数的化神大能,又贵为一元宗的太上长老,但单看外表,却像个三十余岁的壮年僧人,身材高大,面容因为佛法的浸润而饱满莹润,不是美男子,却让每个遇见他的人都移不开眼睛,情不自禁地沐浴在他的佛光中。
“惑乱江山吗?枯泽大师,你造下的杀孽数以千万计,你当真不怕被佛祖惩罚?”
李夜吟自嘲地说着,抬起头,眼神冷冽如水。
刹那间,拓跋静的心再一次被利箭射中,她看到他的眼睛是一滩冰冷的水,可是她却想溺死在他的眼中。
“我欲成佛,天地无用,谁敢拦我?”
被质问的枯泽毫不在意地说着,他向前跨出半步,顿时,烈日消失不见,西方祥云朵朵,三千神佛幻化而出,广场上的人无不跪地顶礼膜拜,金陵城内外诵经之声响彻天地!
连一力支持李夜吟的拓跋洪,见到满朝文武跪拜的大势,也无可奈何地起身,加入了跪拜的队伍。
所有的人都跪下了,只有李夜吟和枯泽,以及被枯泽握住手的拓跋静,保持着站立。
佛唱铺天盖地,震得李夜吟眼、鼻、口、耳都流出了血。拓跋静受到的冲击没有那么夸张,却也感觉到膝盖以下万般不适,像被刀片贴着骨头剐一般。
“到底发生了什么!国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
她不知道方才的黑暗是真实还是虚幻,她只看到了夜吟苍白的脸色,和不断滴血的手指,白瓷般的皮肤寸寸裂看,她所爱的人正在变成一个血人。
“国师,求你放过夜吟,求你放过他……你要什么我都答应……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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