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脚下,义军气势如虹,严阵以待,与之隔江相望的征讨大营里,则是理所当然地愁云惨淡。////
连续三次大败,早就让军士们心中生出了怯意,就连将官们,也因为接二连三的失败背上了沉重的负担。
其中怨气最重的当属当今皇后的胞弟独孤元义。
独孤家乃鲜卑名门,著名的皇后世家,独孤元义作为独孤家的嫡长子,年少时也是个轻狂无知满城红袖飘的风流子,但自成家立业后,他便渐渐明白了自己的责任,知道作为独孤家的一员,随时随地都得小心谨慎,决不能让独孤家的辉煌因为自己受到折损,更不能让贵为中宫的姐姐遭遇丝毫的难堪。
他军中效力二十多年,虽然贵为千金之子,却也一样身先士卒,又仗义疏财,从不结党营私,是军营里饱受爱戴的人物。
但就是这个上官和下属眼中的大好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一夜,月上中天时,独孤元义的帐篷里依旧灯火通明,几个有过命交情的袍泽们聚在一起,大碗吃肉,大块喝酒,不分彼此。
都是知根知底的兄弟,几杯烈酒下肚,说话就渐渐没分寸了。
“国舅爷!”冯姓副将大着舌头道,“你说这一次连续三场大败,损兵折将,我们回了京城,是不是得要月兑层皮啊!”
“这次败得如此惨烈,只是月兑皮已经算祖上积德!”另一人不快地说着。
鲜卑人马上得天下,自然对军功的奖惩也特别严厉。大胜固然荣耀,大败也一样严惩。
冯副将闻言,也哈着舌头道:“也是!这一次别说我们在劫难逃,就是国舅爷,回去也指不定得扒层皮呢!”
“这事情可和国舅爷没有半点关系!若不是任城王那窝囊废胡乱指挥,哪可能……”另一名副将低声抱怨着,此次三战大败,虽然牵扯到一些鬼神之事,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任城王临阵指挥混乱,导致大军首尾不能环顾,最终大败。
“但就算是这么回事,他毕竟是陛下的亲弟弟,太后的小儿子,连镇国将军都不能拿他怎样,我们啊,这次都是注定要做替罪羊了!”几人不约而同地酸溜说道。
独孤元义闻言,脸色越发地难看。
偏偏有个不长眼的道:“国舅爷也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怎么就没享受过半点特别待遇!”
独孤元义不说话,只一个劲地灌闷酒。
冯副将见状,一坛子酒推过去,骂道:“老力你不会说话就少说话,吃菜,喝酒!”
老力是个粗人,但也看出了门道不对,忙接过酒坛,打岔道:“这酒可真好,可惜没有唱曲的小妞,有点扫兴。”
独孤元义闻言,抬起头冷冷道:“要小妞陪酒也简单,你们几个换一身轻便的,跟我到城里最大的花楼喝酒去,我请客!”
平日若是有这等好事,这些将官们哪有不欢呼雀跃的,但他们看独孤元义口气不对,自然也不敢接话,空气于是越发地凝重了。
独孤元义叹了口气,抓起酒坛子,给自己倒了一大碗,一边喝,一边道:“大家都是自己兄弟,有什么话要问就问吧。我独孤元义虽然是皇帝的小舅子,但身上的铠甲和袍子都是靠自己的军功挣来的,没沾了姐姐半点好处。甚至,就因为我是皇帝的小舅子,凡事须得比别人更多几分谨慎,生怕惹出事非,影响了姐姐和外甥。”
众人听他说的严肃,无不沉默安静聆听。
独孤元义灌了一口闷酒,骂道:“我这么做牛做马任劳任怨,为得是什么!为了大齐江山永固,千秋万代吗!可是我那皇帝姐夫……笃信佛教,塑像拜国师!哦,国师至少帮我们平定了南方,我却是……不该这么编排。结果呢……国师才为我朝立下汗毛功劳,皇帝就觉得他功高震主,尾大不掉,于是废佛崇道,还……还……”
将士们战场杀敌,过的是刀口舌忝血的生活,独孤元义的话虽然有些粗俗,却也引起了共鸣。
“谁都怕死,谁都想长生不老,可是举国之力换个长生不老有屁用!为了个妖道,废了多少国事,南方逆贼作乱,那么大的事情,他居然……姐姐不过是在公开表示了不满,他就……姐姐气得病倒了,他还严禁北王入京探望!”
说到这里,独孤元义已经眼角发红。
他为了保住独孤一族的家底,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懈怠。外人都仰望独孤皇后独霸后宫三千宠爱,羡慕独孤一族占了半壁朝廷,哪里知道这些辉煌背后的辛酸苦水。
因为怕被说是非,独孤元义累积功劳至今也只是个三品将军,而被他提携的许多寒门子弟,都已经是四品五品官员了。
结果他付出那么多小心谨慎,换来的却是君王多心,薄情寡爱!
莫说独孤元义不服,连对独孤皇后的强势曾有微词的言官们,看到现在乌烟瘴气的皇宫,也一样为他们鸣不平!
“可是心里不舒服又怎么样!他毕竟是皇帝,是天子,我们做臣子的就算恨得牙痒痒,还是得顺从天子的旨意!连最得宠的陈国公主都会因为陛下的一时不喜,许婚给了墨清修这禽兽不如的东西!”
说到这里,独孤元义拍案而起,骂道:“难道皇室就养不起一个不愿嫁人的公主吗!”
虽然按照汉家的规矩,陈国公主有些飞扬跋扈,但在鲜卑人的道德标准里,她却是个可爱的姑娘,率直美丽,敢爱敢恨。她和南唐世子的爱情悲剧,不知让多少怀春少女少年泪湿枕巾。他们坚信公主会在思念中度过余生,却没想到——
陛下竟然把公主赐婚给墨清修……这个卖主求荣、做出无数禽兽不如的事情的混蛋!
好在情绪虽然激烈,倒还有几个人保持着清醒,小心道:“君命难为。国舅爷,你还是别想太多了。”
独孤元义哼道:“我当然不会想太多,只是前几日收到一个消息。”
“消息?”
独孤元义又喝了一碗酒,道:“国师和金仙火并在即,皇后姐姐希望我们能做出一些事情,助太子早日登基!”
“啊!”
虽然都对今上有些不满,可听独孤元义突然把话挑明,众人还是有些胆战心惊。
沉默中,不知道是谁带了头,拔出一把刀,插在桌上,道:“这次连番败仗,回京以后不死也得月兑层皮!还不如跟着国舅爷,干一场大的!反正——砍头不过碗大的疤!”
有了带头人,其余几个也都纷纷拔出割肉刀,****桌,宣誓效忠皇太子。
……
……
一队马车正沿着盘山羊肠道缓缓前行。
车队由二十多名骑士并一辆黑马车组成。
骑士们全身铠甲,半张脸用护具遮住,被拱卫在中央的马车,似乎惧怕光线般,所有的缝隙都用黑布遮得严严实实,帘后不时传出男子的痛苦申吟声。
突然,马车咯到石子,还未颠簸,就听车内人不耐烦道:“怎么回事!”
声音严厉中暗藏中气不足,可见此人虚火过旺,已经快烤焦了。
虽然主人是个病秧子,骑士们却不敢怠慢,忙勒住马,回到马车边,禀告道:“遇上了一些阻路石子。”
“那到了没有?”车中人不耐烦地问道。
“禀告大人,还需要两个时辰才能抵达!”
“那还不赶紧出发!”
车中人愤怒地喊着,若不是身体已经强弩之末,怕是已经冲出马车,一通恶骂鞭打了。
伺候身旁的都是跟随他数年的亲信,晓得墨太尉自从在黄河岸边莫名吃了一次亏以后就变得喜怒无常,且身体虚弱日甚一日,每隔两天就得全身泡在冰水里,各种补品不要钱地喝下去,身体却只是越来越虚弱。
这一次,也不知为什么,居然硬挺着病骨来扬州,说是国师的命令,必须做到。
骑士们其实知道,国师对他并不是多喜欢,只因为黄鹤真人宠爱,所以太尉也就因此作威作福起来。一路上官员沿途接应奉上冰水降温,可惜兢兢业业却难逃喜怒无常的鞭打!
黄河岸边的仙子怎么就没有把这恶心人给一刀捅死!
骑士们不止一次地月复诽着。
因为太尉受不得半点热,一路上都是白天休息晚上行路,稍微有一点光亮或是暑气漏进马车,都会引起雷霆大怒。
可惜月复诽归月复诽,他们的身家性命和荣华富贵都暂时还系在他身上,再多的气,也得咬牙受着。
一通检查后,马车再次出发,车轴轧过石子路,节奏分明。
但在黑夜里却也有着另外一些不和谐的元素。
车道旁不过半丈距离,埋伏了几个黑衣人,其中有个十余岁的少女,双目冷冽,手持双刀,蓄势待发。
一触即发时,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地拍在了她的肩上。
“师尊?”她转过头,惊愕地喊道。
李玉暖没有移开手,她说:“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间。”
“可是——”
高翠云不服,她想把这个恶棍千刀万剐。
但李玉暖搭在她肩上的手却也始终没有松开,因为无法挣月兑这只看似轻柔其实千钧的手,高翠云只能眼看着马车渐渐驶出攻击范围,眼里全是愤怒和懊悔。
“为什么!”她痛苦地申吟道。
李玉暖道:“因为一刀捅死还是太便宜他了。”
“可你却连让我捅死他也不肯!”高翠云委屈地哭道。
李玉暖道:“你现在怨我,但再过几天你就会知道,我的决定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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