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江湖且行
段正淳对岳立一拱手道：“相声还讲究个捧哏逗哏，演戏也少不得一唱一和，还请岳大哥祝我。”
说罢，对岳立耳语了几句，他先是一愣，继而大笑道：“段小兄弟，你鬼心眼也忒多、忒胡闹了！”
段正淳笑道：“段某人年方十六，就算被人所知也没什么大不了，多不过是一句‘年少胡闹’罢了，等年纪大了便没机会这般随心所欲了，不能背上为老不尊的名头。”
今天，白剥皮过得极其滋润。朝里做官的亲戚给他透了个风声，陛下病得七荤八素，不知何时就要驾崩归天，赈灾粮一时半会儿根本到不了汤阴。他屯着粮食和药材不肯卖出，就等着涨个好价钱。至于那些快饿死的难民们？看他们为了买粮食，不乖乖的把土地抵给他！
是夜，白剥皮与新娶的第十三房小妾温存一番后，入了梦乡。在梦里金银满天飞，算盘珠震天响，正踌躇满志，得意洋洋间，却被人从榻上拖了起来。
他暗骂哪个毛贼不长眼，正准备施展无往不利的功夫，忽然胸口一滞，一连十三处大穴被点，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苦于哑穴被点，白剥皮欲叫不能。等他看见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在他脸上比划来比划去时，就算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叫了。
屋里点亮了一至蜡烛，白剥皮哆哆嗦嗦的抬起眼睛，只见两个强盗立在他身前，头上罩着口袋，口袋上挖了三个洞，露出双目口鼻……其中一人低声笑道：“哎呀，今夜真不巧了，闲逛到贵府时不小心动了动手指，结果贵府一干仆役全都倒地睡着了，如此擅离职守，你说该不该罚？”说罢出手如风，解了他的哑穴。
白剥皮心里暗暗叫苦，嘴上却硬道：“你们……你们就不怕王法了吗！”
那人声音一沉，却笑意不改道：“白老板，你怕吗？”说着刀子贴近他下巴，笑意更甚道：“大哥，你瞧这白老板竟长了三个下巴，我俩不如给他削了两个去，不也是一场功德？”
另一人点点头，瓮声瓮气道：“不错，你瞧这白剥皮全身肥肉的，不如咱们好人做到底，给他削得苗条些？”说罢，另一把刀子抵上了白剥皮的肚子，衣服登时划破，他肚子上一凉，心也哇凉哇凉的。
见白剥皮全身肥肉止不住乱颤，那年纪小些的蒙面人轻轻扣着桌子，柔声笑道：“白老板，我这大哥是杀猪的出身，手下宰过的肥猪也不知百千，端的是庖丁解牛、技艺高超，有他给你去去肥肉，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话音一落，刀子似乎入肉了几分。
那白剥皮吓得气焰全无，若不是穴道被点，定会全身如筛糠般抖起来，他颤巍巍的语不成声道：“二位大侠，你们……你们……”
那蒙面人的嗓音更加轻柔，道：“白老板，你说你的家仆该不该罚？”
“该罚，该罚……二位大侠……想怎么罚……就怎么罚，全，全凭吩咐……”白剥皮嘶声道。
另一个蒙面人道：“如此不中用的家仆，留着何用？不如都打了罢！”
白剥皮连连答应，心如滴血。他这些家仆，一多半都是奴籍，有花钱买来的，有荒年里自耕农没了饭吃卖^身进来的，如今却全要打了，让他如何不心疼？
那年轻的道：“虽说家仆办事不力，白老板是慷慨大方的大善人，把几个月的口粮赏了他们，也好叫他们感念白老板的大恩大德。”
段正淳这一硬一软，一刚一柔，连恐吓带奉承，折腾的白剥皮一点脾气也没了，只得道：“给……给……全凭，全凭吩咐……”
岳立蒙着脸，看不见他脸上的笑意。这白地主外号白剥皮，端的是石灰地也能刮下一层皮来，慷慨大方？大善人？大恩大德？他险些要笑出声了。岳立忍着笑道：“来来来，我给白老板磨墨铺纸，把文书写了，再把家仆们的卖身契毁了。”
那白剥皮苦着脸写了文书，眼泪汪汪的告知了藏着卖身契的地方，哭丧着脸哑着嗓子道：“二位……二位大侠，这文书也写了，卖身契也毁了……您能高抬贵手，放了小的不成？”
那年轻的蒙面人笑道：“哎呦，白老板，你这一心急不打紧，我这大哥手一抖啊，万一多给你挖去二两肉呢？多挖去些肥肉也不打紧，万一他一个不当心，把您老的胃啊，肠子啊什么的割去个三分二寸的，白老板以后吃饭就得下头漏风啦！”
白剥皮抖如筛糠，颤不成声。
那年长的蒙面人道：“白老板，索性好人做到底，再多签几份文书罢！”
那白剥皮已经被折腾得无力反抗，一叠声道：“签，签！”看也不看便在文书上签了名画了押。
蒙面人收了文书，对那年轻的道：“这白老板如此配合，咱们也别太难为人家了。小兄弟还有什么事？”
段正淳一指桌上纸笔道：“白老板还没写完，大哥莫急。”又笑眯眯对白剥皮道：“白老板，我念着你写，请罢！”
白剥皮如提线木偶一般的执着笔，写道：“xx万福金安……”
写着写着，本已干了的衣衫又叫冷汗浸湿了，这蒙面人何其歹毒，竟然……竟然意指他与朝中亲戚合谋造反！这信落入他人手里，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这是株连九族的重罪！但白剥皮又不能不写，脖子上一把匕首，肚子上一把刀不是闹着玩的……
两封谋反密信写罢，段正淳拿了白剥皮的图章盖上，装入信封拿火漆封好，一封自己揣在怀里，一封递给岳立，一改言笑晏晏，喝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人亦有仁德之心，虽说你仗着亲戚在朝中为官无恶不作不把自己当人看，我念在你终究长了两条胳膊两条腿的份上，饶你一条狗命。好好模模你项上狗头，夹着尾巴做人，还能再吃上几十年饭，否则……”“砰”的一响，段正淳出掌如风向桌子拍去，指着那深入寸许的掌印，厉声道：“这便是你的下场！”忽的一声，灭了蜡烛，室内万籁俱寂，两人如噩梦一般来去无踪。
第二日，一张张告示贴满大街小巷，道是白剥皮自知造孽甚多，心中悔恨，粮店药铺全部开门营业，平价出售药材和粮食，田地低价租给佃农，永不加赋云云。
此时此刻，段正淳父子与岳立父子，正围坐在一只烧鹅前大吃大嚼，岳立笑叹道：“段兄弟，别看你潇洒文雅一副书生模样，谁知使坏整起人来，竟让人从脊骨凉到心口！哈哈，日后这白剥皮一想起来，怕是就非做恶梦不！”
段正淳拿手帕抹了抹嘴，笑道：“谁叫他外号‘白剥皮’，总是剥人家，自己也终究得褪一层皮！”
从此以后，那白剥皮落下了个医不好的毛病，再也听不得敲桌子和拍桌子的声音，一听抖如筛糠屎尿齐流，请了多少名医也终不见效，不必多言。
萧峰问道：“义父，这白剥皮作恶多端，为什么不一刀杀了干净，却留他性命？”
段正淳给他擦了擦小嘴上的油光，道：“峰儿，一刀杀了他倒干净，你义父开仓放粮也容易，然后呢？等他的家产叫人继承了，汤阴百姓日后不仍生在水深火热中？再说，叫白剥皮这般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看着自己多年搜刮的财物流水价的过眼如云，心如刀绞还有苦难言，不比一刀杀了他解气？”
岳立感慨道：“段兄弟，你年纪轻轻，心思竟如此缜密，这一石二鸟之计，岳某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岳某人但求扶危济困，只能济得数十人，而段兄弟此行，汤阴百姓莫不受惠！更难得的是段兄弟毫不居功，这份心性又难得了。”
段正淳笑道：“谁不愿受人感念？一旦跟‘谋逆’、‘造反’扯上干系，还是躲得愈远愈好。”又道：“我看和儿根骨不错，更兼仗义仁德，乃我辈中人，小弟欲传他一套拳法，岳大哥意下如何？”
父子二人大喜，岳和忙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学着江湖人的口气说：“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段正淳教了岳和一个月的内功和拳法，便辞别岳家父子，与萧峰一起继续闯荡江湖了。
后来，段正淳所传的拳法叫岳和的二子岳飞扬光大，一套岳家拳，一支岳家军，名扬四方，威震天下。
一路上悠然南行，爷儿俩于熙宁元年春日到达东京开封府。满目春^光，人物繁阜，走在街上就如同走进了《清明上河图》与《东京梦华录》，城池，河道，宫阙，衙署，寺观，桥巷，作坊，瓦市，勾栏，物产，小贩，夜市……令人目不暇接。
段正淳放缓了缰绳，低声吟道：“……垂髫之童，但习皷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皷喧空，几家夜宴……”正诵读着，一阵阵丝竹管弦之声细细入耳，着实令人骨酥神荡。
段正淳兴致高昂，冲怀里的包子道：“这声悠扬，就着水声听更妙。”他兴致既来，登时翻身下马，拉着萧峰进了一家酒楼。
萧峰对“临水听箫”全部在行，“酒”倒是戳中了他的馋虫，便也随义父兴冲冲的奔将过去。
这酒楼临河而建，待上了二楼，但觉风光尽览，雅趣无限。酒家生意兴隆火爆，楼上桌桌皆满，唯东面一张八仙桌旁只坐了一人，身后侍立一个书童，正凭栏远望。
段正淳满面堆笑，走过去朝那人长揖道：“不知先生是一人，是等人？倘若一人独酌，能否行个方便？”
那人抬起脸来，只见他约莫年逾不惑，眼如丹凤，眉似凤尾，脸庞宽阔，鬓角连髭，宽袍大袖做文人打扮，虽说姿态儒雅，眼睛里却有霹雳似的冷光，就似有万千繁事缠绕心底，他却正冷峻的一件一件条分缕析那般。
中年儒生微一点头，没做言语，手抚颌下三寸长须，思绪并未在这人声鼎沸的酒楼之上，亦不在护城河两岸的秀丽春光之中。
段正淳不便打搅旁人之思，他叫了几个小菜，什么冻鱼头、姜辣萝卜、荔枝膏、野鸭肉、杏片、梅子姜、莴苣笋……各要了一小碟尝鲜，有一搭无一搭的品尝，有一搭无一搭的给萧峰讲起这市井繁华来。
等讲完指南针、火药和印刷术的原理，说完各国鼎足现状，道完名将能臣，段正淳又道：“峰儿，天道与智慧，便隐藏在这市井红尘中。世间种种，俱是一代代士农工商为更好的生活而积累创造。峰儿你瞧，古时候铁犁牛耕不达，一切以吃饱饭为前提，‘农’便为百事之首。而今苏湖熟，天下足，江南一带便开始了资本积累，此为经济之道……”
段正淳忽然话音一顿，心下怅然。这一点点宝贵的、脆弱的火苗，就熄灭在北方强虏的铁骑之下……宋代，是中国古代市井文明和商业文明最达的时代，虽说政治军事上一塌糊涂，在历史的交叉路口却充满了全然不同的能……倘若这个短命积弱的王朝再长一些，给民间脆弱的商业文明的火苗再多一点时间……
箫声入耳，衬着淙淙水声，忽而说不出的萧瑟凄凉。
萧峰道：“难怪我们武林中人，要以保家卫国为先，只要列国之间没仗打，百姓才能安居业。”
段正淳夹了一筷子红肚丝放进萧峰盘子里，笑道：“大体是不错的，‘和平’并非唯一选项，某些时候甚至不是最佳选项。因为世上总有些人，将旁人的宽容大度当做软弱欺，要独占世间的好处，把别人的东西装进自己的口袋还视作理所应当。对此等恃强凌弱之辈，不能以柔克刚，亦不仁德感化，非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打得他们满地找牙、连爹妈都不认得才罢！人事如此，国事亦如此。”
望着义父神采飞扬的模样，萧峰禁不住连连点头。他想了想，又道：“义父，你说去年李谅祚被大宋守军射了个一命呜呼，他儿子七岁即位，跟峰儿一般大的稚龄童子，如何摆平得了下头的大臣和将士？”
段正淳笑道：“李秉常不过是个摆设罢了，其母梁太后专权，一个没见识的妇道人家，又没武则天那胸襟、气魄和头脑，偏偏还好大喜功。你等着，峰儿，过不得几年，这西夏非向大宋开战不，就梁氏那政治觉悟能成什么气候？假若大宋新即位赵顼小皇帝心怀大志，头脑也不差的话，尽复失地也绝非不能之事。”
萧峰挠头道：“义父告诉峰儿，此时大宋积贫积弱，财政疲软糊涂，军队里头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如何能……”
段正淳戳了戳他的小脑袋，笑道：“既如此，变法！”
萧峰做好奇宝宝状问道：“何为变法？”
段正淳想着北宋历时十六年的王安石变法多半是这两年开始的，想着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惟愿革除积弊、哪管身后评说的王荆公，不由得悠然神往又惜其不成，慨然道：“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是谓变法！”
话音刚落，只听“当”的一声，邻座那中年儒生的汤匙落在地上。
段正淳抬起眼睛，只见那人用极惊讶、极激动、极复杂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一双丹凤眼睁得老大，眼见着就要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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