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有侠义
心头激荡渐定,心神愈来愈清明,段正淳环顾四视,便笑道:“如此说来,吃酒与吃茶也无甚分别了不是?且巧前方便是滇南普洱,产的茶是名扬九州,镇日价陪着峰儿饮酒,也须喝些茶汤清爽清爽喉咙。”
萧峰无语,只得从了。
义父子二人便寻了家茶馆,拣了个好座位坐了。跑堂抹了桌面,呈上茶汤,段正淳啜饮一口,让茶汤在口腔里过了一圈,不觉微微皱眉,而萧峰仗着砖砌的喉咙,早已将一杯热茶系数灌下了。
段王爷便唤过跑堂,道:“第一泡是洗茶,不能饮的,怎生这般不小心?将这一壶倒了,再泡好的来。”他声调平和却气度逼人,跑堂忙前倨后恭道歉不迭,端了茶壶去了。
段正淳内力深厚,声音不大,却传得极远,早惊动来此查账的老板。只听得脚步声响,一人从内室账房转出来,拱手道:“公子果然是同道中人,有失怠慢,实是失敬。若不嫌弃,在下手头还有些采自千年茶树王的陈年春尖,入内一叙,权作赔罪,如何?”
段正淳听闻,将那老板打量一番,只见此人三十来岁年纪,生得方面阔耳,笑容掬,精明里透着和气仁厚。他身材魁梧,走起路来下盘甚稳,虎虎生风,竟也是个练家子的。
段二上辈子的娘亲便是商场上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他对这老板也生出几分亲近之意,拱手笑道:“既承错爱,敢不奉命。”
三人便分宾主坐了,掌柜的上前问好唱喏,跑堂在一旁侍立添茶。既坐定,段正淳便问:“老板贵姓?”
那老板答道:“在下马五德,普洱一介茶商。”
段正淳心领神会,原来是滇南普洱老武师马五德。马五德是大茶商,豪富好客,颇有孟尝之风,江湖上落魄的武师前去投奔,他必竭诚相待,因此口碑不错,人缘甚佳,自个儿的武功却是平平,不提也罢。段正淳生了结交之意,言语间露出些武林趣事、武学之道,萧峰性子又豪爽开朗,马老板不觉喜上眉梢,三人是越谈越投机。
须臾泡上新茶,段正淳举杯鼻前,只觉芳香如泉涌般扑鼻而来,其高雅沁心之感,不在幽兰清菊之下。再啜饮入口,于喉舌间略作停留,茶汤便穿透牙缝、沁渗齿龈,由舌根生出甘津送回舌面,登时满口芬芳,回韵无穷,持久不散,神清气爽,段正淳不禁拍案叫绝道:“好茶!”
马五德微露得色,口中谦逊几句,明抑暗扬。又见萧峰对此一窍不通,只把细品作牛饮,便只论武功,不谈茶事了。
不多时一壶饮毕,段正淳放下茶盏,笑道:“常言道,无功受禄,寝食难安。我既饮了尊兄七八盏好茶,少不得报答一二。这新茶茶性烈,苦味重,寒性大,存放时间越久越柔顺香醇。”
马五德点头道:“贤兄说的很是。新茶不仅苦涩,且多饮令人肠胃不适。存茶颇费地方和功夫,如果能陈化的再快些便好了。”
段正淳心道果然在商言商,便笑道:“我这里正巧有个法子,不妨说与马老板听。你先将晒青毛茶堆成两尺高,再洒水,上覆麻布。在湿热里堆放一日一夜,整十二个时辰,再将茶叶摊开来晾干。此时青茶已由绿转黄、栗红乃至栗黑,口感便全然不同了。”
那老板欢喜非常,忙吩咐下人如法炮制。
见萧段二人饮茶既毕,欲告辞离去,马五德哪里肯放人?好说歹说,终是将这对义父子请至家中,再开家宴。
马五德富甲一方,家中修的也是几进几出的深宅大院,园林花木,雕梁画栋不需多言,只背靠一片连绵高山,宛如一架屏风竖起,土石相间,树木丛杂,青石白雪,深黄,墨绿,青碧与水红,一丛一丛,一簇一簇,竟是情^趣盎然,如诗如画。
马五德喝叫伴当,在后堂西轩收拾了几间客房,再请萧段二人洗浴。随又将出两套衣服,头巾,丝鞋,净袜,庄客仆役自把二人的衣裳洗净晾上,明日一早便送回二人歇宿处。
后堂深处,早有人安排座椅,添置杯筷,呈上酒食。三人都是习武的,也不甚讲究,不过略一谦逊推辞,便把臂上坐了。有十数个清客、徒弟并庄上几个主管,轮替着把盏,伏侍欢饮。
萧峰身在丐帮,生活简朴,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好在他有酒便,饮酒豪爽,手到杯干,主人家自然更加欢喜。
酒食流水价上来,也无需多言。见菜品里有开封府夜市里售卖的辣萝卜、梅子姜,更兼拆开后调以盐梅、椒橙的洗手蟹,段正淳便道:“马大哥,你这一桌美馔颇得东京风味,想来是请了个开封府的厨子了?”
那马五德内力不及萧段二人,推杯换盏之间已有五六分酒了,便慨然长叹道:“何止……何止是开封厨子……你马老哥本就是开封人氏……老马二十来岁的时候,看着东京眼下虽然繁华无比,将来天下定有大乱……所以……所以极力留心将才,交为莫逆的,都是有鸿鹄之志的朋友……我们相约,倘若大宋有用着我辈的时日,凡我同人,俱要出来相助的……老马的好朋友里,讲舆地的,讲阵法的,讲术数的,讲理财的,讲匠造的,讲兵略的,讲武功的……数不胜数……更有一人姓展名昭字雄飞的,端的是讲武功的巨擘,性子……性子又儒雅谦和,被封为四品护卫,供职开封府,赵官家给了个号叫‘御猫’……哈哈,后来……后来大家伙都明白了,我等虽各有才学抱负,治国安邦的却是另一种人才,故尔各人……各人都弄个谋生之道,觅个衣食饭碗,各自散了……这昔年的雄心壮志……便也落花流水,抛入东洋大海了……哈哈……抛入东洋大海了……”
萧峰抚掌长叹,问道:“马大叔,于是你便来大理了?”
马五德长歌当哭,且小且叹道:“我老马承袭了祖上的生意……也做了个茶商……来至大理,见山清水秀,民风淳朴,便生了终老是乡的念头……来来,喝酒,喝酒!”
他洋洋洒洒,滔滔不绝,段正淳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展昭”二字,在他脑海里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御猫展昭都有了,锦毛鼠白玉堂还会远吗?不对,白玉堂分明命殒冲霄楼了……
段王爷心道:“天龙八部里又加了七侠五义,真是成何体统。我且去清醒清醒,再躲两杯酒。”便借净手之由离席,马五德忙唤一个庄客点上灯烛,提盏灯笼,引段正淳去东廊尽头处净手。
待出得房门,外头已掌灯了。净手完毕,段正淳在游廊上夜风一激,酒气上涌,脚步踉跄着且行且停。
那廊下有一个男子,科头抱膝,正执一坛浊酒自饮。段正淳喝的五感迟钝只顾踏去,一脚正在酒坛上,把坛子踏得粉碎,酒水陶片四溅,全落在那人身上。
段正淳足下一滑,登时施展凌波微步,斜着踏上平地。正待出口谢罪,那人已站起来,将段正淳劈胸揪住,低声喝道:“什么人!”声音嘶哑暗弱,中气不足。
段正淳喝得口舌不甚灵便,还未言语,那护送的庄客慌忙喝道:“不得对马老板的贵客无礼!”
那人冷哼道:“既是贵客,‘贵客’的无礼便成了白五爷的无礼,嘿嘿,嘿嘿……”他音调嘶哑,似乎喉咙受伤,胸臆又里涌动着无限愤懑不平之意。
段正淳一听“白五爷”三个字,酒顿时惊醒了一半,忙示意庄客噤声,又夺过他的灯笼,一手掩着光向那人脸上照去。
只见这人披头散,未裹头巾,一张雪白的脸看不出年纪,因为上头满是伤疤,脖颈,双手……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在烛光下更显狰狞怖。段正淳定睛观察,见那些伤疤无不是利器戳伤。
段二颤着声,试探道:“白……白玉堂?”
那人一愣,忽然放声大笑,笑了半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方嘶声道:“不想我隐姓埋名、混吃等死十余载,江湖上还有人记得白玉堂的名字。”
段正淳呆呆的打着灯笼,一时间竟痴了。
这竟是那“少年华美,气宇不凡,行侠作义,文武双全”的白玉堂?狠辣快意之气哪里去了?高傲自负之意又在何方?
犹记得白玉堂刚出场时,“只听楼梯声响,又见一人上来,武生打扮,眉清目秀,少年焕然。展爷不由的放下酒杯,暗暗喝彩,又细细观看了一番,好生的羡慕。”
而今,这本该任性负气、意气风的少年郎,只剩满脸风霜之色,一副疲惫沉郁、心灰意冷之情,还有遍体伤疤……一道道疤痕毁了那俊美的姿容,脸颊,鼻梁,眉骨,下颌……月白花氅早就看不出形状,内衬的桃红衬袍也灰扑扑的不见天日。一个潇洒儒流、放浪形骸的美英雄“锦毛鼠”,竟成了过街“灰老鼠”了。
原来白玉堂三探冲霄楼时并未死于铜网阵……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波折变故、世态炎凉,怎生变成了这般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依韵黎和十字的地雷!地雷虽小,情意俱全~眼看着小萌物越来越多好开森~
七侠五义出场~他们是仁宗年间的人物,我硬生生把他们拖到了神宗年间,为了说得过去,他们比《七侠五义》正文里老了十多岁。
按说这帮人跟包拯年纪相差不大,为了剧情,年龄什么的就浮云了吧……
原著里白玉堂命殒冲霄楼,本文他被马五德救了。
白玉堂:十多年了,作者就送这么个不着调的人让我苦尽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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