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五七
商辰环看这三人,只见蓝花衣裳的书生神情自若,添着火;大胡子抓了抓胡子,嘿嘿一笑,深陷的眼睛但看商辰;凤天宁晃了晃手腕,那一大串银饰叮叮作响。
商辰轻松地说:“你们说,这对双生子是不是那乞丐恶人的后代?因为都身有残疾而且心术不正。”
书生笑了:“怎么能一竿子打翻一船?老大很善啊!”
大胡子大手一拍腿:“这小哥不止长得俏,心思也了得啊!不瞒你们说,这屠家人跟我们就是一块地方的!不错,这二人的祖上是那个乞丐恶人。因为这家子的姓极奇特,他们又一直没挪地儿,往上推十代,刚刚好!”
“但凡是这乞丐的子孙都都瞎吗?”商辰问道。
“正是如此,不瞎的,必然是偷汉子得来的。”大胡子咧嘴一笑。
“我曾听说有一种虫子,一叮人就会瞎——婴儿一出生本是能看见的,叮过之后才瞎,所以方圆几十里都是瞎子。”
“并非如此,与他家相邻的人家就很正常。”
“既然都瞎,为何弟弟却是哑巴?”
“哑巴与瞎子差不多啊!”
好吧,都算是身患残疾。
“无论哪一种传说,三徒弟都是诈喊出大师兄,刺中了恶人,对么?”
“不错,正是如此。”
商辰忽然笑了,众人都好奇地看他,商辰咳了一声:“世间因循的多,破例的少。十代都是瞎子,在外人来说是很稀罕的。但对于这家人来说,十代之内出了一个不瞎的才稀罕,对吧?”
“而且还天赋奇绝。”凤天宁微笑。
“哑巴必聋。三徒弟大喊那声,弟弟怎么听得到?就凭一张口?若这么容易被骗,弟弟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商辰自信地说,“所以,我猜,三徒弟会乃是因为他认出了眼前的人——就是他的大师兄屠录!”
众人静悄悄地无声。
期待中的倒吸冷气竟然没有出现?商辰咳嗽一声:“所谓的双生二人,其实就只有屠录一人而已!”
众人又无声。
这时候,终于有了波澜:书生露出恍然大悟的脸色,大胡子则瞪圆了眼睛,少年凤天宁最先笑了笑,说道:“有意思,你说一说。”
原本期待一个满堂彩,商辰兴致减半,扫过这三人:“其实,常见双生子假扮成一人行凶;就有能,同一人假扮成双生子,以欺骗世人。”
“让瞎子扮成能看得见的人却很难吧?”
“道行深了,便与正常人无异。若其兄说其弟是哑巴,则他人见其地不开口,就会认为是哑巴,不是吗?弟弟是一大恶人,人人畏惧,谁都不敢接近,又岂敢细致盘问他?”
大胡子哈哈大笑:“师父总是知道的吧?”
商辰说:“所以说,最害人的就是师父!……啊……故事里的师父!他一定知道这个秘密,但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说出来,等他想说的时候兄长已经想要欺师灭祖了——鱼若见明。听听这绝招的名字,打人打脸啊。鱼若,是这一大家子的痛处;见明,是瞎子的痛处。”
大胡子说:“细细一想,似乎是。”
商辰说:“所以,双生子就是一个人!以弟弟的身份来做恶事,以屠录的身份来欺名盗世。最后被三徒弟揭,这人夺了宝器杀人灭口。但是,他的身份眼看就要暴露了,所以干脆一‘死’了之。从此,‘弟弟’死了,‘兄长’隐世。各位,以为我说的如何?”
大胡子大抚掌:“不错不错,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商辰说:“见过一个怪物变美人,就长心了。当然,只是随便说一说,各位不当真。”
气氛再度沉默。
书生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逡巡,若有所思;大胡子把他的斧子拿出来,对着火光照耀;凤天宁将手伸向了火,似乎不胜寒冷。
商辰又笑了:“我并不太相信巧合,太巧的事多是人为。就像,你们三人同时来到这里,说起同一个故事,也是有原因的吧?”
“天下出名的瞎子有几个?会想起相同的故事不为怪!”
商辰摇头:“这里不是鱼若庙啊!”
三人同时停滞了,大胡子露出了异常惊讶的表情:“怎么不是?虽然破成这样!”
商辰说:“脚下踩鬼的神有很多,这是梵霜娘娘啊!”
三个人皆一愣,都看那神像,又同时笑了。
商辰也笑了:“这雨天真无聊啊,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们三个人中,有两个人是要追杀同另外一个人的。”
大胡子直拍大腿:“哈!正是如此!”
气氛顿时变得热烈且紧张了。
商辰说:“这人明知正被追杀,还有恃无恐进来躲雨,看来是因为——你们三人互相不认识。我们不妨来说一说,你们在追杀谁?”
书生简单明了:“故事里活下的那个,不管是哥哥、还是弟弟、或者是同一人!”
“姑且就叫他屠录吧。所以,你们认为,这里有一人是屠录?”
“不错!”
“虽然天色黑,你们三个人的眼睛都明亮得很,谁都不像瞎子啊。”
“道行深了,就开天眼了。”
所谓天眼,当然不是眼睛能看清了,而是脑子以探得所想、所感知之物,与寻常人所见无异。屠录本来就是睁眼瞎,眼睛很水灵,所以能瞒得过众人也不奇怪。
商辰说:“各位不妨先说说,你们认为屠录是谁?”
三人面面相觑,凤天宁开口:“一开始我认为是神像边那位,你的师父。不过现在看来,更像是——这位胡子大哥。”
大胡子大怒:“贼娘的,凭啥说是老子!”
凤天宁简单明了:“因为你丑!”
眼看剑拔弩张,商辰拦住了这二位:“凤天宁,你直说为什么是他?”
凤天宁哼了一声:“此处被结境了,气息与这位一模一样,不是他又是谁?你难道没觉得,你那位没有灵力的兄弟睡得太沉了吗?这就是沉睡结境!”
商辰望了一眼祁子尘,果然这么响的声音都没有惊醒。
胡子哈哈一笑:“不错,结境就是我布下的,但那是为了困住瞎子不让他逃跑!若是这么就断定是我,未免太过笑了!”
商辰说:“胡子大哥,你认为,瞎子是谁?”
大胡子一摩下巴:“没有灵力的人就会在我的结境里睡着,所以,那位,背书篓的,你怎么能如此精神?还有,堂堂男子,竟然穿花衣裳,必然眼瞎!老子最瞧不起书生,百无一用又虚伪,必然是你!”
书生无辜地说:“小生就喜欢这打扮,你能耐我何?哼!一身匪气,不是你是谁?!”
大胡子骂道:“贼娘的!”
说着说着这两人就打起来了,商辰连忙闪开。只见大胡子的斧子乱抡一气,书生手里的一支笔也没客气,朝他挥了好几下。忽然,二人一转,同时杀向了凤天宁,凤天宁眼疾手快,手腕一挥,银光闪出:“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大胡子呵呵一笑:“凤天宁?编的还有模有样!”
凤天宁毫不客气地反击回去,怒斥:“哼!你们认错敌人了!再误伤下去我们谁也别想抓住屠录老贼!”
书生嘻嘻一笑:“你刚才上当了!”
凤天宁怒目:“你说什么?”
商辰则微微一笑:“既然说不是你,那你说这里是什么庙?”
凤天宁说:“鱼若庙!”
商辰说:“哈,什么庙不重要,脚踩着鬼的梵霜娘娘是我随口诓的。是,他们两人都抬头看,只有你一人从脚飞快看到头顶,你恐怕不知道原因吧?”
凤天宁面色红:“什么意思!”
书生笑了:“梵霜娘娘千变万化,但有一个不变,头顶有个鬼骷髅,所以我们都直接看她的头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向是瞎子的你,虽然开了天眼感知,却是没有这种下意识动作的。”
第一反应是最真实的,再高明的骗子也不能面面俱到。
凤天宁咬牙切齿,忽然哈哈大笑,口出狂言:“竟然被你这无知小子给骗了!哈!我也不屑骗来骗去!是我又如何!凭你们几个能奈我何!”说罢飞出神庙,手中银饰骤然出万道光芒,幻化成了一条条软软的跟蛇一样的软绳鞭向了众人,一下子鞭到了追在身后的大胡子的衣服,衣服出一股臭味。
大胡子骂了一声:“贼娘的!这是啥!”
书生笑了:“这就是金蝙蝠烧化之后炼制的法器天蝠綑,小心!沾到眼睛就瞎!”
商辰连忙祭起了众生灯,这时明殊开口了:“商辰,别人的家事,你瞎掺合什么劲!”
书生瞟一眼:“不错!外人就别插手!”
那三人就在大雨中打了起来,天上有闪电,雨中法器光芒阵阵,时不时出刺耳的呼啸声。商辰收起法器,倏然靠紧明殊,笑道:“师父英明!你怎么看出是家事?”
明殊哼笑一声,不作答。
两人看那三人打架。屠录果然厉害,很快就占了上风,那两人的衣裳和身体频频被天蝠綑扫到,眼看屠录就要逃走了。明殊的目光悠长,忽然一震长袖,亮出了一把寒剑。
果然还是忍不住了吗?商辰笑道:“那两人就是正人君子吗?”
明殊说:“阿含斋的人,坏不了。”
阿含斋?又是什么啊?来不及细问的商辰跟着明殊加入战斗。他们一来,情形立刻变了。屠录失了优势,只见他面露凶光,竟闭上眼睛,那法器天蝠綑反而放射.出越惊悚的光芒。屠录不再针对另外两人,只对着明殊频频出招。
商辰一边打,一边看着明殊。
屠录忽然一个运力,天蝠綑骤然出刺目的光芒,所有人都眯了一下眼睛。就在眯眼之际,商辰瞧见一根长长的银刺刺向了明殊,只见明殊骤然击出了一个狂招,横空劈下来。
那银刺瞬间被弹开,刺向了屠录。
屠录躲开后,天蝠綑却甩向了实力较弱的书生。明殊一见,猛然轰出一记千仞皇斩——那剑化做了千段斩向了屠录,就像狂魔的利爪一般凌厉,直接刺中了他的胸口。
屠录一惊,忽然大声喊:“你是谁?!”
就在这时大胡子大吼一声,一招流星霸斧劈向了屠录,屠录惨叫一声。书生紧接着一记阴阳幽图击了出去,屠录躲之不及,瞬间四分五裂,血流成河,倒在地上。天蝠綑也轰然倒地,大雨纷纷扬扬。
不再是三徒弟软弱无力的招式,而是明殊斩魔弑神的绝招,魂魄皆散,不回天。
这么一个狂魔就这样死了。谁能想到,一个在传闻中既瞎且德高望重的人,会是一个清冷的苍白的少年模样呢?也许正是以这样的假象欺骗了一个又一个的人。
回到庙里,大胡子手拿天蝠綑,感慨:“天蝠綑,终于回来了!哈!这位兄弟,多谢出手相助!你这功夫太霸气了,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功夫?”
商辰冒出来:“我们是百里殿!”
大胡子搔了搔胡子:“百里殿?没听说过!哈,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你师父确实太霸气了!我一开始还当他是屠录老贼呢!喂!书生!这是我天照门的法器,我拿走了!”
这就想拿走了?书生说:“凭什么说你是天照门的?”
大胡子手臂一伸,豪迈地说:“随便模!”
书生脉一搭,笑了:“果然如此,你拿走吧——小生是阿含斋臧尺。”
“臧尺?莫非你是……”
“不错,我正是故事中三徒弟的儿子,家父大仇得报,我也心安了——当时我年幼,看见了对战,惜,我太小,没法说出来。”
大胡子一拍大腿:“我是你父亲的师父的孙子。我家先祖就是天照真人,世代是天照门的弟子。惜我祖父早年叛逆,带着天蝠綑离开了门派,还收了屠录这个老贼为徒弟,惹出了这么多事!咱俩要早认识,早就把那屠录老贼给办了!”
书生笑道:“我就说好几次遇上陷阱,都不像屠录老贼设下的。”
大胡子哈哈大笑:“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好几次我也纳闷,怎么屠录老贼忽然变得神秘兮兮的了?!天蝠綑我收了,各位兄弟,我有事,先走了,后会有期!”说罢收起天蝠綑,迈着大步子走了。
臧尺跟明殊道谢:“多谢兄台相助!”
明殊说:“举手之劳。”
臧尺意犹未尽:“我追了几十年,他忽然就死了,真令人,难以相信。多亏他被结境困住,鱼若庙,真是因果报应啊!”
明殊说:“他似乎,有伤在身?”
这时祁子尘悠悠醒来,笑道:“这一觉好热闹,又是燃火又是故事又是打架。”
原来,祁子尘一直半清醒,只是睁不开眼,臧尺说:“兄弟,你身上有股瘴气,执念切莫太深——别不相信,我们阿含斋常年走阴阳两道,邪气鬼气还是能看出来的!”
臧尺竟然是一个天师。
祁子尘笑道:“多谢!我很好奇,屠录和弟弟真的是一人?”
臧尺说:“不错!只是跟商辰说的略有不同,屠录一人有两面人性,交替出现,据说他自己不知道——世人偶尔见着以为是两兄弟,连屠录自己也以为有个胞弟。”
随着功力见长,弟弟竟然杀人以助修行。一杀杀了一大片,□掳掠,无恶不作。隐瞒消息的师父一看管不住了,遂请了天师——臧尺的父亲过来,为掩人耳目还说成是三徒弟。臧尺感慨道:“爱徒心切,师父竟没说出真相,只说有邪性。我父亲一时大意,招出来之后才现就是屠录本人。惜,到底功亏一篑,杀死的是善者,留下了一个彻底的恶人。”
祁子尘却摇了摇头:“并非如此,人性从来都不能划清。整整十代的黑暗——忘恩负义的明明是乞丐,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些子孙来承受金蝙蝠的诅咒呢?那九代人积累起来的怨怒、邪性,就像雾霾重重笼罩着最后一代的屠录,终于令他变成一个大恶人——所以,到底是一面,还是两面;是不知道,还是故意假装不知道;是无意为之,还是有意为之……只有屠录自己知道吧。”
臧尺露出苦笑:“我也曾经想过,但既然他已死,一切都不重要了。”
“你一直没有徒弟?”
“对,怎么?”
“你是不是一直怨恨屠录的师父?也许,他没有瞒着你父亲,而是你父亲期望通过自己的灵力驱除邪性,还屠录以真正的清明,所以秘而不宣。”但是,十代的强大的积怨,天师也没有办法。
良久,臧尺微笑:“我父亲的确是这样的人。”
雨停了,天亮了。
清明一片,没有云,也没有太阳。
商辰回望,匾额的字迹模糊。鱼若庙吗?鱼若是个什么样的神呢?最初的故事是从这里开始的吧?又有什么要紧,在这里结束,也很好!只要结束了,就很好!
臧尺忽然神色肃穆:“子尘说的十代怨念,令我想起了一件事。诸位,假如世间有这样荒诞的的事:有一个人,与自己的亲生女儿生下了一个孩子。对于这个人来说,这孩子是算儿子,还是算外孙呢。”
商辰僵笑:“都乱.伦了,还在乎称谓吗?”
臧尺说:“屠录就是这个孩子。”
臧尺追踪屠录三十余年,什么秘史没有挖出来,众人听后尽皆沉默了。
臧尺又说:“这等丑事没有外宣,屠录被其母的兄长养大,所以被列为第十代。但实际上,他应该还算第九代吧?屠录还算是善恶参半,他的下一代若没有逃月兑诅咒,那才是真正承受十年怨念的人。”
不会吧?这事儿还没完?
果然臧尺说:“屠录,还有一个儿子。”
商辰愣了一愣:“你准备再去抓屠录的儿子吗?”
臧尺却说:“小生不能。”
“为什么?”
“因为他是封魔界的……罢了,这且不提,往事已去,我们说得未必对。”
一个女子被屠录奸污后,诞下一子,她将尚在襁褓的孩子托付给封魔界上一任掌门后,自尽身亡。
封魔界?绕来绕去绕成了一个圈!商辰说:“这孩子瞎了没?”
臧尺说:“没有!所以我才想,乱.伦后生下的屠录算第九代还是第十代?这个孩子算第十代还是第十一代?或许正是因为模糊,所以眼睛完好,但若他承载了所有的怨愤呢?”
商辰皱眉:“他若没有接近过屠家,就没什么怨念的!”
臧尺沉思道:“是小生多虑了。”
祁子尘也插话说:“臧兄不因为一丝猜疑就盖棺论定。否则无形之中,又毁一人。刚才臧兄没有说出他的名字,想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臧尺一拱手:“的确如此,这人还不知道亲生父亲呢,名声贵,不不惜。”
走出雾霾,是平原,郊野大片大片的无名小花,开得烂漫。
臧尺背起书篓:“这天气正好驱鬼。”
商辰问:“我很好奇,你为什么穿蓝色的花衣裳呢?”
臧尺故作惊讶:“不是绿色的么?”
商辰眉毛鼻子都跳舞:“颜色就罢了,为什么全是碎花呢?”
臧尺笑着摆衣服:“这是雨龙鳞,佑我平安走四方。哈,你虽然脑子好使,还是知道得太少了。各位,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削瘦的臧尺行在清明之中,一袭蓝色的碎花长裳,宛如花间中走过。
商辰喃喃:“雨龙鳞?是什么啊?”
祁子尘拍拍他肩膀:“诓你的,那就是寻常的花而已,他一人走在阴阳之间,所遇所看,皆是冤魂、怨魂、鬼魄,未免寂寞。着一袭春色,聊以安慰吧。”
带着水气的田野有着沁人心脾的味道,凉凉的,涩涩的,云烟一色。
“看什么?”明殊握住商辰的手。
“啊……人家随随便便就遇见了金蝙蝠,我看了半天,那背后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堆灰尘!”商辰笑着,“虽然有点金术,但总觉得不如邂逅啊!”
“你有我了,还要什么?”
“啊……啊?”
而明殊的表情,似乎不太高兴。商辰一侧身,飞快亲了亲明殊。明殊分明的唇线一弯,好半天说:“……你很久没给我疗伤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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