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夫的诸多计较,阿娇并不知情,便是知晓了,也懒得理会这些。此刻,她正在亭中煮茶。那日在宫中闲逛,竟现了一株茉莉,她素喜清淡的花茶,一见之下,自然将茉莉移植到庭前好生照看,待花蕾含苞,便采下制成花茶,今日瞧着天气凉爽,日光温和,便到亭中赏花品茗。
刘嫖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阿娇一袭月白色广袖深衣半靠在桌上,身旁红泥小炉燃着轻烟,衬得那张俏脸也恍恍惚惚的,明明就在眼前,却又像隔了千山万水一般。
“阿娇。”刘嫖高声唤道,快步走进亭子,看了眼桌上天青色茶盏,心里的担忧越重了,阿娇自小喜好艳丽,何时见过她用这般清淡的物什?又想到青衣的传话,越紧张了起来,这模样,何止是淡了,分明是离了红尘之外,再往下,怕是……
“阿娇,你千万别想不开哪。”刘嫖越想越慌,猛地抓住阿娇的手,紧紧攥着,好像一放手阿娇就要消失了似的,“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要是你有个……我也活不下去了。”
“娘,你瞎说什么呢。”阿娇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生命如此美好,她怎会想不开?好生解释宽慰了一番,刘嫖才放下心来,这般紧张,让阿娇心里也暖了几分,眉眼间都是笑意,指着桌上的茉莉花茶,“难得过来一趟,尝尝女儿的手艺,好?”
刘嫖点点头,有些担忧,又有些诧异。这个提壶煮茶,举止娴静优雅的女子,当真是她的阿娇么。
刘嫖心里的疑惑,阿娇自然明白,施施然斟满一盏,递到她跟前,道:“以前,是女儿太过苛求了。”捧起自己的,茉莉淡淡的花香留在唇畔,入喉时又带了一丝苦,“本就没有的东西,再怎么努力,也是不能的。”
“是……”
“没什么是的。”阿娇淡淡地打断刘嫖的话,“儿时的玩笑罢了。”
玩笑?
众目睽睽之下的承诺,金屋藏娇的誓言,怎么能算是玩笑?
刘嫖大怒:“什么玩笑?如果不是你,他还是不得宠的胶东王,哪有今日的风光?若不是你,他能坐得上这皇位,能坐得稳这皇位?现在倒好,都成了玩笑了。”
“娘!”阿娇也跟着拔高了声调,肃容道,“这些话,往后你再莫要说了。”
“他做得,我怎就说不……好了,我不说就是。”
瞧见刘嫖一脸不甘不愿的模样,阿娇头疼地抚了抚额角,这娘亲哪,怎就不懂今非昔比,现在的刘彻,早已不需要窦氏,更不需要馆陶公主府了,早已磨刀霍霍要拔除外戚的刺了。若是再不知收敛,往后,真的连性命都难了。
她虽记不得刘嫖最终的下场,但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眼下我又这般,您要好生约束族人,断不有逾距违法之事。窦陈二家,已经贵极,然我求的,却是阖族平安。家财以散尽,富贵以舍去,人若不在了,就真的都没了。”
见阿娇如此慎重,刘嫖倒是满口答应,又试探道:“阿娇,你当真……无事?”
“自然是真的,女儿还能瞒着你不成?”刘嫖小心翼翼的模样,阿娇看在眼里,心头却极暖,她虽有这样那样的不好,待阿娇却没什么说的,只是她已不是昨日的陈阿娇,与刘彻的纠葛,早已随着她的离开散了,“女儿一片真心,他弃之如敝屐,我又何必作践自己?道家不是有‘破障’一说么,生了这么多事,你就当女儿破障了吧。”
“破障?”
未央宫里,刘彻眸色沉沉,轻声重复道,“皇后这般说的?”
通传的小公公跪伏在地上,后背冷汗津津,忙不迭地应是,又将自己所见所闻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沉默。
窒息般的沉默。
刘彻沉沉地望着远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复杂得很。
玩笑?
阿娇姐,你当真将这一切当作一场玩笑么?
他心里明白,阿娇姐或许娇纵,或许蛮横,或许善妒,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不是他眼下需要的皇后,但她待自己的心,是真真切切的。
眼下,他收回了她的后位,她就要收回对自己的真心吗?
不,我不许!
朕绝不许如此!
既然给了朕的,怎能再拿回去?
只是,当再见到阿娇时,刘彻所有的志在必得都不再了,若非在长门宫,若非这张熟悉的脸,他真的不敢确定,眼前这个云淡风轻的女子是他的阿娇姐。
阿娇姐喜则笑,怒则斥,总是穿着火红的衣裙像骄傲的凤凰;眼下的女子,月白色的裙裾像空谷幽兰,浅笑吟吟,所有的喜怒都不见了,掩在了那淡淡的笑里。阿娇姐最爱坐在高高的宫殿里,带着不一世的傲气;眼下的女子,却安静地坐在花架下,煮茶执卷,笼着一层纱,将自己,与这俗世红尘隔离。
不自觉地,破障两字又浮现在脑中,刘彻的眉拧得更紧了,轻哼一声:“皇后。”
阿娇转过身来,脸上的笑意刹那凝住了,刻骨铭心的痛如狂风般呼啸而过,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上,她连忙稳住身形,强压下心口锥刺般的感觉,退后两步,正冠裣衽,大礼参拜:“参见陛下。”心里却苦笑着叹,阿娇的执念实在太深了,也不知还需多久才能散去。
看到阿娇脸色慌白,摇摇欲坠的模样,刘彻本打算伸手去扶,却不想迟了一步。看到跪伏在脚下的女子,更是说不出的滋味。阿娇姐是高傲的,从不屑这些俗礼,眼下……他一向不喜阿娇的傲气,当她谦卑地匍匐在脚下时,却觉得难受,心疼,愧疚,悲哀,独独没有的是欢喜。
刘彻怔怔地望着她,阿娇静静地跪伏着。
院子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呼出的气,却又凝滞在了原地。
刘彻往前一步,想要扶她起来,最后的一步,却如何也迈不出。
终究,只是开口说:“皇后请起。”
任谁都能听得清言语里的疲惫。
阿娇却只是稳稳地再行一礼,才慢慢地直起身来:“阿娇一介罪妇,陛下错了。”
刘彻张了张嘴,神情复杂地看着阿娇,乌随意地盘成了髻,却半点饰物也没有,微微低着头,只看到光洁的额头,柔顺的眉眼,和嘴角淡淡的弧度。阿娇任由视线落在身上,凝在身上,眼底满是嘲讽,却小心地掩在密密的睫毛下。
阳光温柔地打在身上,黑色的龙袍,白色的裙裾,皆染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黑白却是刺目的分明,一步之遥,咫尺天涯。
刘彻几乎是落荒而逃。
等沉稳却匆匆的脚步消失在大门之外,阿娇缓缓抬起头来,望着远处隐隐约约的黑,勾唇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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