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宫封,刘彻被拦之门外,此事虽未曾宣扬,却也难逃有心之人的眼睛,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阿娇这孩子,怎又跟皇上犟起来了?”
馆陶公主府上,刘嫖忧心忡忡,寝食难安。自阿娇搬离椒房殿后,她就再没一日安生过。此刻听闻阿娇竟把刘彻锁在门外不让进,更是吓得七魂去了六魂半,从古至今,哪有女人把皇帝往外头推的?更何况,那头卫子夫还虎视眈眈的,她怎就不多替自个儿想想呢?
很快,御案上多了一份刘嫖进宫的帖子,刘彻手指笃笃地叩击着桌面,一下复一下,极有韵律,似是想到了有趣的事,嘴角挑起一抹笑来,连刚毅冷峻的侧脸也跟着柔和了几分:“准了。”让姑母进宫劝劝阿娇也好,这一使性子就将他锁到门外的事,还是不再有的好。
当刘嫖急急地进宫,看到阿娇大病初愈苍白的脸色,想指责抱怨的心思瞬间没了,只余下满满的担心和心疼:“阿娇你哪里不舒服?有好些了?御医怎么说?”又扭头冲着青衣怒道,“青衣,你怎么伺候的?”
青衣连忙跪下请罪,刘嫖犹不满意,还欲再言,却被阿娇笑着打断了:“不打紧的,是我之过,您就别说青衣了,这些日子,也多亏了有她。”说罢,朝青衣使了个眼神,待她退下后,又问,“母亲今日怎有空进宫?”
提及正事,刘嫖的脸色也跟着不好了,略带不满地瞪她:“你怎就这般不省心,竟把皇上拦外头了?前些日子还跟我说什么戒骄戒躁,莫要忤逆了他,你眼下又在作甚?”
“母亲,此事您就不用再理会,我自有分寸。”阿娇的眼神略闪了闪,避重就轻地答道。
刘嫖忽然福至心灵,不由追问:“是出了什么事?阿娇,跟为娘还有什么说不得的,难道做娘的还能害了你不成?”
这样的混乱不堪,叫她如何开得了口?
“如今早已时过境迁,母亲就不要再追究了。”阿娇淡淡地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又叹,“您就当女儿又错了一回罢。”
见她一副不愿深谈讳莫如深的模样,刘嫖也知再问不出什么,颓然地叹了口气:“为娘知道,是为娘不中用,再帮不了你什么了。如今想来,当初还真不该由着你,若不然,眼下也不会……”
阿娇偏开头,错开了刘嫖的视线,不叫她看出眼底的苦涩。她也曾想过,若是阿娇不曾倾心于刘彻,倾心这世间最无情的男子,她的一生是否就不会有伤痛有绝望?
人生八苦,求而不得最苦。
“过去的,何必再谈?”将漫天怅然挥去,阿娇晃过神来,见刘嫖仍低落在后悔中,心中亦是不好受。正欲闲扯些旁的,忽的想到了什么,阿娇的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精光,又道,“母亲何必介怀,女儿虽落得今日今时之结局,却也不曾后悔过。”
“是……”知女莫若母,她如何看不出阿娇的失意?
“母亲知,由古至今,女儿最钦佩何人?”阿娇笑着打断了她的话,笑得优雅而温和。平静如澹澹碧水无波无痕,那笑容,明明近在咫尺,却又离她好远,就像站在至高的峰崖,俯瞰众生,带着对世事的了然和怜悯。
刘嫖从未见阿娇这般笑过,也从未如此刻这般深切地感觉到,她的阿娇长大了。
“是范蠡。”阿娇继续笑着,目光顺着光亮的方向,落到遥远天际,那一轮红日灿烂夺目,普天之下再无他物与之齐肩共存,声音也变得飘忽了起来,“或许,他并不是一个好夫君,却定会是一代圣主。纵使女儿果真成了他宏图帝业的踏基之石,母亲也切莫感伤,更不要再提什么过去。身在皇家,你我又怎能因一己之私,因一人一家的祸福,而置国家大义与不顾?”
话到此处,忽然止住了,刘嫖心里亦是沉甸甸的,再看向阿娇的眼神更加复杂。阿娇忽然回过头,见她如此情状,忍不住又笑了,“母亲何必这般苦大仇深的模样?这世上本就是同患难易,共富贵难,想那文种不就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与他相比,皇上待女儿,还算留有几分余地的,您又有什么好放不下的?”
只盼着,刘彻能念在陈氏一门忠主的份上,他日留得亲人性命。
“她当真这般说?”
未央宫里,坐在大殿之上的男子,玄墨袍服上五爪金龙张扬而霸气,几欲腾空而去,刘彻的脸隐在黑暗里,有些模糊不清,就连声音,亦不甚明了,惟有那锐利如刃的目光,利剑一般落到跟前,叫人不自觉地匍匐,生不出半分抗逆。
一直以为阿娇只因对自己有情,才会这般死心塌地地辅佐自己,为自己奔波劳苦,为自己压上整个馆陶公主府,为自己与太皇太后周旋,却没想到……
他原以为,不,是始终笃信,阿娇不过娇纵有余,智计不足,若不然怎会看不清形势,几次三番败在卫子夫手里?
却没想到,她的智,从不在小处。
莫名地,又想起昔日长宫中的祖母,总是淡淡地笑着,淡淡地看着,却将整个大汉天下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不愧是太皇太后最疼爱的阿娇啊!
难怪她会如此不怒不怨地离开椒房殿,无悲无喜地泰然处之,甚至,把所有的情意,都冷淡了,尘封了。
只因她早已看清看透。
刘彻如何感概良久,阿娇并不知情,更不会知道,自己的一点小小算计,竟然成了那大智若愚之辈。
竟让刘彻真正地对她上了心。
阴差阳错,莫过于此。
“如何,有查清是谁?”如春内室,阿娇闲坐在案前,见青衣快步进来,便弃了手中的笔,拿起墨迹未干的纸笺看了几眼,随手丢进一旁的火盆里。不一会,便烧成了灰烬。
青衣一脸钦佩地答道:“是茶水房的王顺,公主刚离开不久,他便寻了个由头偷偷溜出了宫,兜了大半个圈才去的未央宫。”
“既如此,你便走这一遭,将王顺送去给郭舍人,就说是我特意选出来的。”
这趟差事,青衣私心里自是极愿意的,当即欢快地应了声,急急地往茶水房去。不论王顺如何慌张恐惧苦苦哀求,青衣冷眼笑着,不由分说地拎着他就往未央宫去。
当郭舍人看到两人时,也觉得棘手得很,更不敢擅作决定,连忙去见刘彻。
“既然阿娇姐不喜他,便送去掖庭吧,也好教教他规矩。”刘彻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便将王顺的命运定了下来,“你替朕走一趟,也好安安她的心。”
没想到,她竟这般聪慧,不过几日功夫,就将王顺揪了出来,不错,当真不错。只不知今后,你又会给朕带来哪般惊喜?刘彻心底不免多了几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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