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孟古青的回宫,很快,紫禁城里便有了极怪异的一幕:
每日,顺治都会往翊坤宫小坐,赏赐如流水;却在入夜后,翻了承乾宫的牌子。
叫人模不清,这翊坤宫究竟是宠还是不宠。若说宠,后宫女子,母以子贵,以子嗣为要,若无幸,如何诞育皇子?若无宠,却又圣驾频频,恩赏厚重,几近日日得见天颜。这般相待,诡异得叫众人如何不遐思连篇?
更何况,比之承乾宫,几乎霸占顺治所有雨露恩泽,又闹得满城风雨的贤妃,众妃对孟古青倒也没太多的仇恨,毕竟,为后时是个不得宠的主,又去了西苑这么久,一回来更是这般无幸的模样,纵有些恩怨纠葛,在这浮浮沉沉里,早已所剩无几了。一时间,翊坤宫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而那几位同出自科尔沁的,更是常客中的常客。
送走恭靖妃与端顺妃,孟古青揉着眉心,歪在榻上闭眼歇息,眉宇间浓浓的倦意,叫进屋的塔娜不自觉放轻了脚步,面露几分复杂。搬离静心斋,虽嘴上没说,他们这几个跟前伺候的无一不欢欣鼓舞,只是这一日日的,眼看着自家主子日渐疲惫,人前还强忍着一副平静悠然的模样,在无人的时候,却是这般模样。再没了静心斋里,那自然而真实的轻松愉悦,叫她这心里怎能不心疼?
前儿苏麻喇姑来时,还拉着她悄悄问了几句,她自是坦言,从无半句虚言。朝夕相伴,身为最亲近的侍女,塔娜如何不知自家主子的改变?这翊坤宫里的事,哪一桩真的瞒得过她?而慈宁宫的问询,更是相照不宣而已。
此事,孟古青想得极透彻,以孝庄的手腕,纵是塔娜不说,亦能从旁处得知。莫说是这小小翊坤宫,便是乾清宫,也没有几样真能瞒得过?这宫里宫外,究竟谁是她的人,怕也只有她心里清楚了。
既无用,又何必遮遮掩掩的?
“何事?”半开半阖间,恍惚感觉到有道眼神落到身上,抬了抬眸,却见塔娜愣愣地站在那,孟古青不由皱了下眉。
塔娜从沉思中惊醒,慌忙上前:“娘娘这几日睡得少,奴婢叫太医院调制了安神茶,娘娘要用些?”说着,把手里龙泉梅子青茶盏端到榻前小几,又伺候孟古青起身,回身往盆架拧了软巾细细净了手,“下月初八,便是太后寿诞,娘娘要赶早儿备下?奴婢听说,承乾宫那位,打算送一副百寿绣图,正日日赶着呢。”
“你替我去库房看看,拣着吉祥又不打眼的挑两样就成。”用了半盏,孟古青将茶盏搁下,淡淡地摆了摆手,吩咐道,见她仍有几分踌躇,又道,“太后与我的情分,哪还需要我去争什么头筹?”纵是争来了又如何,该喜的还是喜,该不喜的,也仍是不喜的。
塔娜一听,亦觉有理,自家娘娘跟太后是嫡亲的姑侄,在这后宫里是最亲近不过的,太后待娘娘素来亲厚,哪用担心那些个有的没的?只是,这心意,还是得好生尽一尽的。在库房挑挑拣拣,最终,择了座塞外草原图的六扇紫檀屏风。
而承乾宫那厢,除却再难精简的事儿,乌云珠几乎把自个儿的时间都耗到了绣架前。两月前,她就让阿玛仔细地挑选了一百位精于书法的长者写的寿字,再细细排版整理,一一绣上,其间所耗心神,无以言表。
“娘娘,您从早儿一起便开始绣了,要不,先歇息片刻再绣罢。这两日晨起,您又有些咳嗽,却不肯传太医,这若是……万岁爷是吩咐过奴婢,让好生伺候着,要是娘娘有个差池,叫奴婢如何跟万岁爷交代?”
“不过是晨起有些凉罢了,我哪有那么娇弱?”
“是……”
两人说话间,却听屋外传来顺治无奈的声音:“你啊,还没有个宫女懂事。”乌云珠又惊又喜地回过头,看到顺治踏着落日的余辉,满脸笑容地进来,猛地起身,险些撞到了绣架,又忙不迭地扶住了,见绣图无碍,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刚欲行礼,却被顺治一把扶住了,“绣架倒了便倒了,又伤不着你的画,有磕着自个儿?”
“皇上说得哪儿话?若是当真磕着了绣图,叫臣妾如何赶得出第二幅?”乌云珠飞快地抬眸,粉面含羞地瞥了他一眼,又垂下头来,娇羞而柔弱,如一支含着露珠的白莲,叫人心生怜爱,“臣妾能进宫服侍皇上,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更是臣妾心心念念盼了许久的,只是太后……皇上待臣妾这般好,臣妾又怎能叫皇上为难?”
“你啊,就是心思过重。皇额娘素来宽厚,不过是平日里走动得不多,还不太了解你的为人罢了。”顺治微微偏开眼,心里亦是苦恼叹息,孝庄对她的冷眼相待,他怎会不知,他又能如何?强行纳乌云珠进宫,已让母子间隙愈深,有些事,他亦不好如何插手,看到乌云珠这般委曲求全,又觉不忍心疼至极,忍不住紧了紧揽在她腰间的手,轻叹道,“难为你了。”
“得皇上这一句,臣妾哪还会觉得苦?”盈盈秋水眸中满溢的柔情缱绻,叫顺治的心也柔软了起来,低头在她唇畔轻轻一啄,“那日,在这里等朕。”
知他这是想陪自己一道过去,乌云珠的眼刹那间明亮了许多,忽的,又多了几分犹疑与不安,“皇后……这不合规矩。”
“眼下,好生伺候朕,才是规矩。”话音一落,顺治忽的揽臂将她抱在怀里,不意外地看到她比晚霞更艳的脸颊,大笑地往内室而去。芙蓉花帐,掩住了叫人羞涩,又无比留恋的缠绵。
初八那日,宫中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孟古青到慈宁宫时,虽不早,亦不算晚。熟络地与大家寒暄招呼了几句,便落了座。坐在她旁边的恭靖妃,指着对面那个空余的位子,不满又不甘地小声嘀咕道:“贤妃还真是架子大,这是想跟皇后一道出现了?”
“妹妹又说笑了。”孟古青心下无奈,这还让不让人消停了,对面是乌云珠,身边是最能说话的恭靖妃,此前在翊坤宫里,已经领教多次,看来今晚,她这耳朵根是得不了清静了。
“我说得哪里不对了?要我看,她就是个狐媚蹄子,若不然,怎能勾得皇上接她进宫,还夜夜笙欢?”嘀嘀咕咕抱怨了半天,却得不到半点儿回应,恭靖妃也有些讪讪,“听说姐姐的手书极好,连皇上也夸赞了许多次,不知姐姐否教教我?我这字,上回还被皇上训斥了一通呢,害我丢了好大的脸。”
“皇上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孟古青笑着忖思了片刻,又道,“你若当真想习字静心,不若先拣了卫夫人的帖子临上一阵子,有了底子,再学一学柳公权与颜真卿的,大致也就够了。咱们习字,不过是写着玩儿,大体上过得去也就够了,用不着多费心劳神地琢磨。”
“这倒是,只要能看得过眼,我就知足了,哪还有旁的心思?”恭靖妃忍不住又瞟了眼乌云珠的空位,低声嗤笑道,“不像她,竟琢磨些歪门左道的。”
“好了,莫再多言了,要是叫人听去了,这大喜的日子,别让太后替我们操心了。”
恭靖妃一缩脖子,再不往下说了。
清静了片刻,却听殿外传唱:“皇后——驾到——”
众人忙起身相迎,待凤辇近了,方看清竟是皇后只身前来,不由地面面相觑。国宴大日子,按旧例该是帝后同行,眼下却……
交头接耳间,不由地将目光移向另一个空位。
好在沉默并未太久,都是心思灵巧之辈,忙跟皇后见礼,迎皇后入席后不久,便听到圣驾到来的消息。看到顺治携了乌云珠一道下的辇,众人心里的滋味更是复杂了,钦羡,嫉妒,不安,幽怨,苦涩,纷繁错杂,却又兀自强忍。而上座的皇后,更是尴尬得脸上的笑容都僵了,连一身的凤袍也压不住那份局促难安。
如此众生态,看得孟古青也不免心生几分感慨。再看向顺治的眼神,更淡了几分。
而这一切,随着入席开宴之后,乌云珠的一阵作呕,更到达了顶峰。
急急地传召太医,一阵问脉过后,满脸笑容地跪伏在地:“恭喜皇上,恭喜太后,贤妃娘娘这是……有喜了。”
“当真?”顺治惊喜地站起身来,“皇额娘,这是真的?朕实在是太高兴了,乌云珠,你听到没有,咱们有后了!”
“陈太医的医术,自是假不了的。”孝庄的出声,止住了顺治情不自禁的脚步,笑着看了眼抚着小月复喜不自禁的乌云珠,笑着道,“贤妃有心了,往后,该好生静养,给皇上添个一子半女。”
“臣妾明白,定会万分小心,不敢有半点差池。”乌云珠连忙起身,屈膝福礼道。
“这些个虚礼便免了罢。你素来身子虚弱,委实叫人不放心。”孝庄虚扶了她一把,又吩咐陈太医,“贤妃这一胎,便交给你了。你的医术,哀家自是放心不过的。”
陈太医是宫中的老太医了,顺治亦是十分放心:“陈太医,贤妃和月复中的皇子便交给你了。”
“奴才遵旨,奴才必当尽心竭力。”陈太医连忙跪下磕头。
“这真是大喜事儿,太后寿诞,贤妃又有喜了,还真是巧得很,却不知……”恭靖妃还欲再言,却被孟古青狠狠揪了下袖子,“妹妹说得极是,这喜上添喜的缘分,惜贤妃眼下不能饮酒,若不然,真该跟太后同饮一盏,也好叫小阿哥沾沾寿星的福运呢。”
“你这嘴儿啊,说什么都有理。”孝庄看着她直笑,“苏麻喇姑,还不快给静妃斟酒,若是叫她沾不着哀家的福运了,回头被埋怨了,别说哀家没提醒你。”
“有太后护着,臣妾又怎敢孟浪?”孟古青抿唇笑着,接过苏麻喇姑端来的酒盏,低头饮了一口,面露几分赞叹与感慨,“看来,臣妾这是沾了贤妃的福气了,若不然,这一盏上好的佳酿,怕还轮不上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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