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卫少侠。”裴云平向来豪爽,生平最是不喜那些世故圆滑故作姿态之人,也最不屑客套之词,是以此时并不说“久仰”、“失敬”等语。
纪启顺呢,在太虚门也见多了性子洒月兑的师门长辈,是以并未觉得有什么异常。反而摆手道:“当不得裴先生如此称呼,在下并非什么少侠,不过一个过路人罢了。”
裴云平因为不拘于礼数,看过不少不屑的神色。甚至之前官府的几位找他合作的时候,眼中也是隐隐的鄙夷,这会儿见了纪启顺这般神态自然不禁生出几分好感来。
“哈哈哈,卫少侠自谦了!自谦了!现今江湖上名噪一时的所谓少年侠士,我看比你那可是差多了!”裴云平一脸赞赏笑得开怀。
“裴先生过奖……”纪启顺面上神色淡淡,但是心里却莫名的有些窘迫。
荀秀知道丈夫实在是不太懂人情世故,便笑着插嘴进来:“云平你看你,人家卫少侠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就把人家堵在门口干站着啊?”
裴云平这才一拍脑袋反应过来,有些抱歉的看着纪启顺身上血迹斑斑的袍子:“夫人说的有理,是我糊涂了!”他话音一顿,转头看向身后的那支兵队嘱咐道:“你们且将此地清理一下……”
趁着丈夫处理事务,荀秀走到纪启顺面前端庄的福了福身:“妾身谢过卫少侠救命之恩。”裴盈盈也低着小脑袋跟在母亲后头行礼道谢。
纪启顺忙侧身避开,却是不敢受她们的礼。待裴氏母女二人起身后,她这才转过身道:“两位不必如此客气,我之所以会出手,无外乎是想要自己月兑身,当不得二位如此大礼。”
要不是看那黑衣男人明明满身伤痕、明明还有余力却依旧隐忍,她肯定不会急着出手。事态比较麻烦的时候,她倒更喜欢隐而不发,纪启顺默默月复诽。
两人客套的你一句我一句倒也还算融洽,却都没注意到裴盈盈的余光始终黏在纪启顺身上。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裴云平带来的小队人马已经干净利落的打扫完“战场”了。小队的头儿一板一眼的向裴云平告了别:“此番多谢裴大侠,在下公务在身这便告辞了。”
裴云平心不在焉的点头:“恩恩,不送了啊,别忘了我的酬劳就好。”目送他们冒着“噼里啪啦”的雨花儿离开后,裴云平笑呵呵的走到客栈中央:“行吧,都这么晚了,大家就在这儿歇一晚上?”
这话自然是对荀秀裴盈盈等人说的,却见角落中忽有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传出来:“诶哟,这么多人,你打算怎么歇?”
众人目光挪过去,就看到那“李师爷”负着手走出来,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众人皆是心中一惊,心说怎么把他给落下了。
却见裴盈盈冷哼一声:“这人都走了,你还绷着那张假皮干什么呀!”
荀秀眉头一皱还未说话,裴云平就出口斥责了一声:“盈盈!别乱说话!”随后话音顿了顿,看向“李师爷”有些抱歉道:“是在下教女无方,还望阁下勿要见怪。”
那“李师爷”冷哼一声,将右手伸出在耳后一阵模索。模了两下,忽的目光一凝指尖一抓竟是将整张面皮都扯了起来。
客栈中顿时一片抽气声,都是被这人惊着了。纪启顺亦是心头一跳。
却见那张面皮被撕下后,露出一张与之前全然不同的面庞。他并不去看裴盈盈,而是直直走到裴云平面前,伸手道:“把东西还给我。”连声音都和方才略有不同了。
“我等也是要去虞山的,不如阁下……”裴云平一脸肉痛,还在努力挽留。
奈何人家根本不领情,“李师爷”的真面目不算太英俊,但一身气势却还算磊落,不像是宵小之辈。他此刻皱着眉,带了些恼意:“谁要和你们一道去,你且还给我。”
裴云平不太情愿的掏出了一块什么牌子交给他,摊摊手:“那我也不留你了……”话还没说完,就见对方冷哼一声而后转身离开了。
“唉”裴云平看着门口,一脸惋惜的叹了口气。
这么会儿的功夫,客栈内一的众人等也都看明白了:这“李师爷”大约是和救了他们的裴云平是相识,只不过似乎不怎么融洽啊……
纪启顺却没在意这些,而是模着脑门感慨:原来在那些志异上所说的易容术竟是真的!一边感慨着一边还习惯性的弹了弹袖子,不曾想竟是模了一手粘糊糊的血污。
眉头猛地皱起,在眉心形成苦恼的褶皱。她低着脑袋盯着右手上的血迹,鲜明的感受到眼角抽了几下。
纪启顺这娃从小就有个毛病特别爱干净,说直白点就是洁癖。以往在宫里的时候,每天都要洗两三次澡。每出去一次,回来就得洗半个时辰。按说这原本也不算什么毛病,公主嘛!还不能随心所欲的洗个澡?
后来她随柳随波去了齐云山啊,也还是这样。就算下雨、下雪也都雷打不动的每天下午出去打水、烧水、洗澡。好几次柳随波都看不下去,说:少洗一次也没事儿,外面又下雨又刮风的,别着凉了。
但纪启顺在洗澡这个问题上格外的坚持。
说到这儿,还有件趣事不得不说
那是才到齐云山没多久的时候,有天半夜里柳随波观想完,想出门散个步。结果一推门出来,嚯!可给吓一大跳!就看到乌漆墨黑的院子里蹲了个人,仔细一瞧可不就是纪启顺!柳随波心里觉得挺奇怪啊,这白天练马步多累啊,不好好休息蹲院子里干啥啊?
问她干嘛呢?她抬头来了句:“我洗衣服,衣服太脏了。”
“半夜洗衣”事件发生的时候,纪启顺爬个山都能累得摊床上,何况蹲一天的马步。就是这样的情况下,她也坚持完洗衣服再睡,可见这孩子的洁癖程度。
现在,严重洁癖的纪启顺正严肃的盯着自己的手,她觉得有点沮丧,之前身上唯一的一条帕子已经用掉了,这会儿正盖在那碗叉烧面上呢。客栈里一时大概也没水,她抬头看了眼忙得焦头烂额的掌柜。
正苦恼着呢,就听到耳边有人轻轻的说了句:“公子……”
她低头一看,就看到一方绣帕被一只玉手捏着送到自己面前。顺着玉手看上去,就看到一张犹带稚气、但却秀美动人的面庞,正是裴盈盈。
纪启顺愣了一下,随即挽起唇角客气道:“裴姑娘,这怎么好意思。”
就这么一句话,她心里已经转过好几个念头了:开始是诧异裴盈盈把她当做男子了,后来又觉得解释起来比较麻烦,最后下定决心暂时就做个男子也未尝不可。毕竟这世道够乱的,男子的话行事倒还方便点。
打定了注意后,自然不能用裴盈盈的手帕了,男女授受不亲嘛!纪启顺客气的笑了笑,随便从身边的桌上拎了壶茶就往手上浇,也算是勉勉强强洗掉了一些手上的污血。
裴盈盈愣愣的看着纪启顺用茶水洗完手,然后又将帕子向前送了送:“卫公子,用帕子擦擦手吧……这帕子也不值什么钱。”
她之前哭了许久,这会儿眼圈还是红红的,但却并不难看,反而衬得她更加动人了些。若是一般的男人见了她这般模样,自然是免不了心软。
但纪启顺可不是一般男人,她往后退了一步摇头道:“姑娘,男女授受不亲,在下怎能用你的帕子。”
烛光合着雨声拢在她脸上,平日里清隽的容颜被衬得玉般温润。裴盈盈心里咯噔一下,眼神心虚的落在自己脚尖,一股热度烫烫的从心口腾起,一直蔓延到耳后根。
裴盈盈心里蓦地冒出一句诗句: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故丰神如玉兮,倜傥出尘。忘记是哪里看到的了,但是却觉得颇为适合自己眼前的少年。她正兀自出着神,肩膀上却忽然被人按了一下,吓得她身形一抖。
抬眼望去,便看到荀秀盯着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才拒绝了裴盈盈的手帕,耳边就响起裴云平的喊声:“卫少侠!”纪启顺好脾气的转头对着来人客套的笑笑:“裴先生这是有什么事吗?”
裴云平到不怎么客套,大手一挥口气十分热络:“嗨!什么裴先生啊,太抬举我啦!叫我老裴就好了!”看到纪启顺一脸不赞同,他赶紧掠过这话题:“不知道卫少侠接下来可有什么安排不曾?”
纪启顺愣了愣,她出来游历而已哪里有什么安排,不过是随处走走罢了。是以便老实的摇摇头:“未曾有什么安排。”
裴云平嘿嘿一笑,面上带了点得意:“既然卫公子没有安排,不如随我们一同去虞山罢?”
纪启顺不解的笑了笑:“虞山?”
裴云平愣了一下,随即忙不迭解释道:“每年夏季六月,离这儿不远的虞山山顶就会有许多武林人士聚集在一起切磋武艺,我等皆称其为‘虞山论剑’。我观少侠武艺惊人……是以冒昧想请,不知卫少侠你是否愿意同行呢?”
次日,清晨。
纪启顺穿着一袭略大的黑色布袍出现在客栈大堂里,承影剑负在背后。她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梳道髻,而是将头发松松的编成辫子垂在腰后。一则是她年纪小,还没到弱冠之年呢;二则是……男子发髻她也不会梳啊!
这会儿天才亮了没多久,太阳还没出来。外头的雨昨夜就停了,现下空气都是湿漉漉的十分清新。一丝丝的凉风从外头窜进来,将她的袍脚卷起。衣袂飘飞间,很有点晋时乌衣子弟的意态风流。
她搬了个板凳坐在门口,看着太阳一点点的冒出脑门来。直到太阳整个跳出来了,客栈里才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来。
过了没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身后诧异的喊了声:“这……诶哟,客官您怎么起这么早啊?”
回头一看原来是客栈的掌柜,也亏得他能睡到现在才起,昨晚上他的损失可不小啊!纪启顺看了他一眼:“习惯了。”
那掌柜张着嘴眨了眨眼睛,扯着嗓子对着后院吼了声:“都给我起来了!月钱还要不要了!”然后回过头来笑眯眯地说:“我这群伙计就是懒,早饭还得再等一会儿啊!”
纪启顺抿嘴笑了笑:“不急。”
这些伙计别的不怕,就怕掌柜克扣月钱,自然起得那叫一个快。然后就是乒乒乓乓的准备开门了,不过说实在的也不用开门了……这门昨晚都给二当家一群人给撞下来了,连门都没了还开什么呀!
等了没一会儿,早上的粥就煮好了,这会儿别的客人都还没起呢,纪启顺一个人慢吞吞的就着小菜吃完了粥,又等了好一会才见裴云平一家人从楼上下来。
“诶哟,卫少侠你起这么早啊?”
纪启顺还是那句话:“习惯了。”
话毕,她坐回小板凳上,扬着下颌眺望淡蓝的天空,心里想的是:“虞山论剑,看看也无妨。”
大约是因为昨夜睡得并不好今天起得又早,裴盈盈一边舀粥一边哈欠连天,伸手抹了抹湿润的眼睛嘟囔着抱怨了一句:“真累死了!”
荀秀给她加了一筷子酱菜:“好好吃饭,一会儿半路上饿了那可只能干嚼馒头了!”
“哦……”裴盈盈眯着眼睛应了一声,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没睡好这事儿倒也不能怪她。昨夜里客栈里人多得很,楼上客房又不多,于是每间客房得挤好几个人。裴盈盈对此十分不适应,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瞪瞪的睡着了。她觉得自己简直是才闭上眼就被叫起来了,这会儿自然是困得很。
“啊……欠……”她掩着嘴又打了一个哈欠,然后眼神一转就看到坐在门边上背脊挺拔的身影,动作便不由的顿了一下。
荀秀看了看自家女儿,伸手就给了她一下:“看什么呢,快吃饭!”
裴盈盈看到母亲的眼神,只觉得自己的心事仿佛无所遁形一般,于是有些心虚的埋下脑袋吃了一口粥,一边还轻声嘟囔:“这不吃呢……”
偷偷抬起眼瞄了瞄荀秀的脸色,她试探道:“娘啊,卫公子怎么不来吃饭啊?”
荀秀心里笑了声,面上却还是一派平静的样子:“人家早就吃完了,只不过那时候你还在睡觉罢了,懒姑娘!”最后三个字稍稍拖长,带了一点调侃一点娇嗔。
秀气的眉毛皱起来,裴盈盈嘟着嘴道:“什么嘛,人家累了啊!”她话音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随即抿了抿嘴把碗里的粥喝完了。
裴云平这会儿老早吃完了在和樊川说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餐桌上的事儿。但是荀秀是个细心的母亲,裴盈盈的变化自然瞒不过她,但她并不说什么只是心里暗叹:女大不中留啊!
这厢荀秀母女两个都是心绪迭起,那厢裴云平则是在安慰樊川。毕竟自家心月复下属为了给自己办事儿都伤成这样了,做领导的能不表示表示吗?表示一番后,他拍拍樊川的肩膀示意:好好干!跟着老夫有肉吃!
咳总之,裴云平安慰完自家下属后,就背着手走到纪启顺边上来了。他左看右看,然后也拖了把椅子在门边上坐下,眯着眼睛看了会已经完全蹦跶出来的日头,然后没头没脑的冒出来句:“卫小哥,怎么着?”
旁人听了大概会一头雾水,什么叫怎么着啊!但是纪启顺知道啊,这是裴云平再问她要不要一道去虞山呢!
她起身,回头,然后拱手一揖:“一路上得麻烦先生了。”
裴云平喜笑颜开,摆了摆手:“麻烦什么呀,不麻烦!”
“还有一事,”纪启顺笑了笑,“多谢裴夫人,衣服很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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