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绸布小袋中饱满可爱的金锞子后,几个士兵的眼睛里都猛地发出了闪亮的光辉。其中一个为首的一把抓过绸布小袋,脸上露出了相比之前温和许多的表情。装模作样的呼喝了一声:“我看你们也不像是什么可疑之人,所以才大发慈悲放你们进去,明白吗?”
这些士兵据说是里正叫来守镇子的。不过,与其说他们是受过正统训练的军人,还不如称他们为“民兵”更加贴切些。从军营里出来的正规军从来不会有那样歪歪扭扭的站姿,也从来不会有那样贪婪不知节制的眼神。
这种人要是在东都,就该拖下去狠狠地一人罚二十鞭。然后比着墙角站他个一天,要是敢歪一点就再赏他几鞭子。这样几次下来,也就能站出个模样了。商少羽皱着眉如是想。
不管是身份贵重如他商少羽者,又或者性格跋扈如温玉珂者,才入营的时候都有过这么一遭。所以他们这些世家公子哥儿们,虽平日里看不出什么,但若真要论起规矩来,那可都是一点错处都挑不出的。
正因为如此,商少羽此刻看着这几个凑作一团分金锞子的士兵,心中那是分外不舒服。就在这当口,忽有一道声音从耳边响起:
“这些人恐怕都是里正从田埂上随手捉的壮丁,以往恐怕连整块的银锭子都未曾见着过。这会儿骤然见了这么多金锞子,把持不住也是有的。”
他循声向着说话的人看了过去,甫一转头就看到了明晃晃的一团光。揉揉眼睛再看,这才看清楚光团下纪启顺带笑的脸。
要说这东珠紫金冠漂亮是极漂亮的,华贵也是顶华贵的。平日里戴在头上玩玩也就罢了,这会儿在太阳下一照可不是晃得人眼花么?
商少羽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被这顶发冠闪瞎了,但是到底敢怒不敢言。只是略略垂下脑袋,拱了个手道:“卫大爷怎么下来了?”
纪启顺不常戴这种华贵的玩意,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发冠都快闪成小太阳了。只见她轻轻一摇手中的骨扇,笑道:“我自然要下来,难道由着他们将我和马车一道拆了吗?”
商少羽愣了愣,又问道:“拆马车?为什么拆马车?”
纪启顺扶了扶头上的发冠,她到底还是不习惯这种死沉死沉的玩意。她抬起手用骨扇点了点地上,反问:“你可知道这里是何处?”
“齐云镇?”
纪启顺摆了摆扇子,提醒了句:“往大了说。”
商少羽眼神一亮,颇有些热血的道:“是我大魏疆土。”
“这回又太大了,”纪启顺又扶了扶发冠,也懒得在叫他猜了,直接解释道:“这里是蜀地,蜀地地势多陡峭。然而我们又在齐云山脚下,这入镇的小路难道还会宽敞平整不成?叫他们拆了马车,便是为了运货方便。大家一块儿将东西一点点的搬进去,好过一会儿不上不下的卡在中间。”
商少羽只当纪启顺是趁着刚才的功夫走了一遍进镇子的路,才会知道里头的情势。是以也没多做他想,只是点着头“哦”了一声表示他知道了。
纪启顺望着他叹了口气,心中暗暗思量:商少羽虽然吃了一路的苦,随她来到了蜀地,但到底意识还没跟上,打心眼里还以为自己在风平浪静的东都呢。
没做好心理准备的,恐怕不止是商少羽一个人。跟着她一路来的百多人里头,估计有大半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呢!这样下去可不成,到时候动起真章来可有得苦头吃了。
她的目光在众朝气勃勃的小伙儿们身上转了一圈,然后无声的叹了口气烦啊,真是特别烦。想她纪启顺活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只顾自己死活的。没想到回了次魏国,就给自己找了个这么大的麻烦。这么多条人命扛在自个儿肩膀上,能不麻烦么?
最麻烦的是她还不能不管他们,毕竟战争可不是一个人就能搞定的。
她用扇柄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暗暗警告自己:抱怨可不是什么好行为,再者这麻烦也是她自找的,谁都能抱怨就她不行。
这么多念头从她脑海中一一划过,不过只用去了一个半呼吸的时间罢了。平复了心头的杂乱情绪,她的视线往齐云山顶悠悠一绕,心情便又忽的轻快起来了。一边一摆扇子吟起古调,一边转身往镇里走去。
商少羽看到纪启顺悠闲地背影,忙出声道:“卫大爷!您这是去哪儿啊?”
纪启顺背对着他步伐丝毫不停,洒然的挥了挥扇子,扬声道:“去找个茶馆歇一会儿,顺便吃点午饭。”
商少羽接着喊:“那我们呢?”
纪启顺回眸一笑,雪白的牙齿白森森的:“干不完活不准吃饭。”
商少羽:“……”
大约是纪启顺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凶残了,一听到“不干完活不准吃饭”这句话,所有人顿时都显得卖力不少。以至于在没吃午饭的情况下,他们依旧劲头足足的一直干到了傍晚时分。
也亏得他们手脚这样快,不然恐怕连晚饭都吃不上了。
小伙们擦着满脸的汗,看着纪启顺披着一身赤红的晚霞,慢悠悠的走到他们跟前,又慢悠悠的发问:“都搬完了?”
这会儿小伙们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连声音都蔫不拉几的:“完了。”
纪启顺眸光一凝,扬起声音:“都没吃饭吗?”
小伙儿们理直气壮的吼了声:“没吃!”
觉得他们的声音还算像样的纪启顺笑了笑,声音温和了些:“都想吃饭吗?”
声音更加响亮了:“想!”小伙们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好!”纪启顺弯起眼睛又笑了,“想吃饭的,都跟我来吧。”
齐云镇小,纪启顺领着众人七拐八绕走了半盏茶都没有,民居就渐渐少了,天色也渐渐暗下来了。
中间有个破锣似的嗓门压着音量问了句:“这是要去哪儿啊,眼瞅着越走越偏僻了,别是要把我们给卖了。”他大概还觉得自己声音挺小的,却没想到越是这样越是叫纪启顺听了个一清二楚。
“放心吧,就算卖也不能卖你这样的,一出口就能把人吓个半死。”纪启顺的声音从黑夜里幽幽传来,显得凉凉的。几个小伙却也不怕,仍旧笑嘻嘻的。
和纪启顺相处了两个月,他们也把纪启顺的性子模明白了四五分。她虽看起来冷淡傲然,实际上却是个最好相处不过的人。只要不去触她的逆鳞、乖乖的执行命令,平日里就算下属对她开几个玩笑,只要无伤大雅也不会说什么的。
玩笑话还没说几句,走在最前头的纪启顺便忽的停下了脚步,轻声开口:“到了。”
众人都抬头望去嚯!好破的一个宅子!
连匾上都结满了蜘蛛网,可不是个破宅子吗?
然而纪启顺却似乎没看到匾上的蜘蛛网似得,抬手捻起兽头铁门环轻轻扣门。众人都有些惊讶,这么个破宅子里还有人?
过了两息左右,黑漆斑驳的大门被人从内拉开,隐约能瞧出是个少年的模样。这人愣了半晌,似乎是抽了口冷气,声音都不太稳:“你你你……”
纪启顺微笑着道:“我怎么了。”
对方咳嗽几声稳住声音,语气中十成十的诧异:“怎么是你啊!”
纪启顺的声音似乎还是带着笑:“可不就是我。”
商少羽等人在一旁听着,心里都在犯嘀咕:怎么听这少年的口气,倒好像认识殿下似的?
正奇怪呢,就看到里头有个人提着盏纸灯笼急匆匆走过来了。离门口还差几步呢,就猛地深深一揖下去,道:“在下代这不长眼的小子给道长赔罪了!”
商少羽等人都是一窘,毕竟他们的殿下有时候实在是霸气太过了。以至于当“道长”这个稳重宽和的称呼与纪启顺的脸一道出现的时候,他们就觉得万分违和。
纪启顺倒没觉得哪里不妥,急忙上前几步将张平扶了起来,笑道:“这次张掌柜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本该我多谢你才是,怎么你倒先给我作起揖来了。以后万不可这样客气,倒叫我觉得不自在了。”
张平连连摆手说是不敢当,纪启顺知道他是敬畏自己手中那块“几乎成为精英弟子标志”的红尘令,但也不好解释便只能随他去了。
和张平、郑五寒暄几句后,她便引着众人去了饭堂。
吃过饭后,大家伙随意分了屋子后便都歇下了。
梦境黑甜,一夜无事。
翌日,寅时三刻。
所有人都被一阵恬噪无比的锣声吵醒了,大家伙昨天都累得够呛,原以为好歹能够睡个好觉休养生息了。结果一大早的就被这么不美妙的声音吵醒了,多闹心啊!
连沉稳的副将商少羽都觉得闹心,更遑论那些性子毛躁的小伙们了。好几个人当即就一撩被子,连衣服都没披趿着鞋就往外冲,心里恶狠狠地想着要把那个扰人清梦的家伙掐死。
结果那个可恶的家伙只说了一句话,就让这群气血旺盛的小伙儿们泄了气:“纪道长要我来叫各位起床,一刻钟内去昨晚的饭厅里集合。谁若是敢晚到,今天都不用吃饭了。”
这下可好,谁都没揍他功夫了。全都“唰”的回了屋开始穿衣洗漱,半刻钟内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屋。郑五愣愣的看着空空的一圈屋子,心里暗暗“啧”了声:这些人都什么来头啊,做事竟然这样利落。
众人进了饭厅后,发现纪启顺已经坐在最上首的座位上了,于是都暗暗地打了个哆嗦。却不想纪启顺倒是温和的很,令他们不用拘束直接开饭。
下头的小伙儿们吃饭速度那是不一般的快啊,几乎是两三下就将桌上的东西吃了个精光。
纪启顺今天穿了身鸦青色的锦袍,上头是绣金的团花纹样;头上没戴冠,只绾了个乌木的卷云簪。虽没了前几日的贵气逼人,倒更显精神英挺。乍一看,当真是好个气度风流的少年郎。
她轻扣面前的小几,见到下头的人都不说话了,这才开口道:“这些日子来你们都吃了不少苦,总算随我到了蜀地,但却万不可松懈下去。有些话我只说一次,你们记住了是你们的本分;没记住,便是你们的错处。明白吗?”
“明白!”吃饱饭的小伙啊声音就是响!
纪启顺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道:“以往是路上人多耳杂,没机会和你们说清楚这次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今天趁着大家都精神,我便从头到尾一次性说清楚。”
“想必诸位也是知道的,我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不在魏国,而是去了仙山求道。直到十三岁的时候,才下了山出来游历。游历的时候我听说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几经求证终于得到了一个极隐秘的消息。”
她露出一个笑容:“金国的蛮夷之所以会这样肆无忌惮的攻打燕国,其根本目的并非夺取燕国的领土。而是我大魏。”
下头的众人听了她这话都忍不住狠抽了口气,都觉得震惊且不敢相信。更有人在下头嚷嚷开了:“殿下,金国区区蛮夷,怎么会有这样的胆儿?”
纪启顺对他点点头,郑重道:“问到点儿上了,为什么呢?他们为何要越过重重戈壁,冒着粮草补给不足的风险,来谋取大魏的疆土?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申国的皇帝陛下耐不住寂寞,妄图联合大金将燕国、魏国一网打尽。”她端起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那不咸不淡的样子似乎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
下头的人都你望我我看你,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纪启顺笑了笑,似乎早料到他们这样反应,也不多做解释只是继续道:“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会有一小队金兵装作山贼匪类的模样来齐云镇挨家挨户的打劫。到时候我会做下安排,且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届时你们自然就信了。”
听了她这话,众人也只能点头,都觉得只有这样了。
之后便听纪启顺语含笑意道:“这宅子乍看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后头好大的空地都做了校场,恰好这半个月的时间就给你们操练、操练,别把手上的功夫都落下了。”
众人不由哭丧了脸,深觉接下来的日子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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