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尼克已经消失了整整三天了,这位技术高超的、几乎凭一人之力消灭了敌方整支机甲战队的少年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众多知情者的心。
直到鲍尔就快忍不住带着一支搜救队前往“复翼鸟”号停靠坐标点的时候,机械零件严重磨损而引的轰鸣声响彻云霄,破损的机甲掠过街道和居民区,合金碎屑掉落一路,最后终于挣扎着降落在警备局会议楼顶上,整个城市沸腾了!
“雅尼克回来了。”
人们忘情欢呼。
得到了消息的勃瑞、凯特、肖黎等人第一时间赶往警备局。
“谢天谢地!你终于回来了,我们都快急死了你知道吗雅尼克!”
鲍尔紧跟在身后,气喘吁吁的追随着有些漫不经心的少年。
“先交代一下我方人员、装备损失状况。”
“两艘飞船整体框架保存完好,我方损失了一颗地对空反舰导弹,十余颗高空导弹、追踪弹,数百颗低空近地导弹,电磁炮、激光炮二十余架,单兵简易陆战机甲五十余架,配套的炮弹、高速鱼雷无数。至于人员……埃里希牺牲了,他的哥哥指挥官埃里克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守在和弟弟一起毁掉的机甲前怎么都不肯走,谁也劝不动他。”
雅尼克的脚步顿住。
“还有呢?”
“陆战机甲队伍损失惨重,上百名士兵战死,还有数十名士兵现在正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命悬一线,其中大部分是红三角的人,民兵团的人因为主要兵力集中在提拉米苏号和地下指挥中心附近,伤亡反倒不大。”鲍尔叹息道:“这次勃瑞损失大了,雅尼克,要不然你把那艘母舰作为补偿送给勃瑞厂长吧。”
雅尼克的眼中划过一丝赞许:“知道谦让了?有进步。”
“嗨!我这不是看到勃瑞厂长明明打了胜仗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的样子觉得挺怜的嘛……”
“‘怜’这个字眼以后不准在任何一个为战事做出贡献的士兵面前提起,那是对他们高尚品行的莫大侮辱,记住了?”他皱起眉,不悦道。
“明白、明白。”
两人正说着,几辆悬浮车迎面驰来在二人身边停下,凯特和勃瑞一行人还未下车就开始招呼起来。
“雅尼克,谢天谢地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样受伤了吗?要不要先去医院检查一下。”
凯特和勃瑞毫不作伪的关心令雅尼克心中一暖:“我没事,回来之前已经简单治疗过了,倒是你们……埃里克指挥官现在怎么样了?”
担忧瞬间爬上了这个中年男人的眼角,他深深地叹了一声,沉痛道:“还是那副样子,谁也劝不动。”
“不止如此,勃瑞去劝,被他臭骂一顿,说他和陆战队的士兵们都是‘懦夫’,呵。那种情况下任何一个负责的指挥官都会做出和勃瑞同样的决定。”凯特凉凉的补充,最后又和缓下来,叹道:“他也是伤心的有些糊涂了,连勃瑞都骂,底下那些人还不知道受了多少气,大家看在他失去亲人的份上不计较,但若是一直这么下去……唉。”
注意到这些人眼底的不满,雅尼克沉思片刻,复又抬眸:“去埃里克那里,我和他谈谈。”
“别去,雅尼克。埃里希毕竟是在‘复翼鸟’号离开战场后被‘雷诺’号击杀的,万一那个口不择言的家伙把矛头对准你……”
“是啊,他现在已经在疯了。”
雅尼克单手虚按了一下,打断了他们:“他的亲人因为战争而失去生命,别说是挨骂,就算挨打又算得了什么?我不会拒绝向任何一名为我而战的士兵提供帮助,你们不必劝我了,带路吧。”
悬浮车一路疾驰,在路过城郊结合处时,车内的众人都不由向外望去。
一条狭窄的道路将城市划成两个部分,不是城市和郊区,而是存在和消亡。
城市防御盾保护下的街区干净整洁,居民来往于街区和道路间生活购物,城市保护盾外的建筑满目疮痍、支离破碎,士兵穿梭于工事和废墟间清理战场、哀悼同伴。
对座的凯特、勃瑞仍在向外张望,雅尼克却已经将目光从车窗外移至车内。
“战事已经结束三天了,两位的战后总结完成了吗?凯特,不如你先说说?”
已经习惯于将碍事的波浪卷扎成团子的民兵团团长神色一肃,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船员们对飞船的驾驶并不熟练,致使战斗初期几乎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明明已经下达了指令却不能立即执行,或者是因为不熟悉飞船操作而下达了根本不能完成的指令。一遭到炮击便手忙脚乱,把左满舵当成右满舵把激光炮当成电磁炮之类的事时有生,混乱的秩序直到一个小时后才有所好转,那个时候我们的弹药几乎全部耗尽……问题太多真是想想都头疼。”
想起当时船上那副乱糟糟的样子,凯特便气的青筋直冒。
“理论上的高手不代表实际操作中就能获胜,以后你以制定一些实际操作方面的训练计划,顺便从俘虏中挑选些熟悉飞船操作、背景简单的人加入你们的队伍,这样不出一年便能组建起自己的飞船驾驶队伍。”
目光落在勃瑞身上:“你呢?”
“我……”勃瑞颓然的揉揉鼻梁:“技术人才和指挥人才太少了,肖黎在最后直接累到昏死过去,现在还没缓过劲来,如果像他一样的人再多一些……”
雅尼克忽然摆摆手打断了他,毫不留情的道:“说了半天全是别人的问题,为什么不说说自己的问题?比起地面重武器系统,民兵团对舰船火炮系统更加陌生,又是在一群不熟舰船操作的的船员们驾驶的飞船上,难度比你们要大得多。即使这样,‘提拉米苏’号仍然牵制了地方飞船火力近一个小时,‘慕斯’号数次将我锁定,没有一炮弹射过来给我添乱。”
“而红三角——十余颗高空导弹、追踪弹,数百颗低空近地导弹,五十余架电磁炮、激光炮,射击超过六百次,有一次打中机甲了吗?把追踪弹当成穿甲弹,把钻地弹当成近地弹,打坏了我方一架远程机甲不说,更恨的是十点零一分,当我正在忙于射杀一架仿生鸟机甲的时候,其中一座炮台竟将目标锁定在了‘复翼鸟’号身上,我险些要怀疑你们红三角的人里有人投敌了。”
勃瑞简直羞得抬不起头来。
“停车!”雅尼克大声道。
悬浮车骤然急停,车厢里的人急忙稳住身子,车门打开,雅尼克第一个跳了下去,走到一处尚未来得及清理的防御工事前,给鲍尔打了个眼色,对方立刻全力一脚踹向那堵防御墙。
被炮火熏黑的断壁应声倒塌,白皙的手指向残存的墙砖结构,在勃瑞吃惊和愤怒的目光中出刺耳的质问:“这就是你手下的工人为我们誓死保卫家园的士兵们搭建的生命防线?上百名士兵战死,还有数十名士兵命悬一线,他们为你出生入死,你就用这种残次品来回报他们的忠诚?”
周围一些正在打扫战场的士兵们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幕,一时间面面相觑。
这个一向温和有礼的男人霎时红了眼眶,咆哮声响彻战区:“施工队的人呢?把他们全给我抓起来!有敢反抗的,就地格杀!”
勃瑞的叫骂声渐行渐远,雅尼克自言自语般的念叨着:“作为一名长官,一旦用人不善,倒霉的只会是为其卖命的士兵。”
凯特神情复杂的看了会儿,转头对雅尼克道:“埃里克就在这附近,走路的话一分钟就能到。”
没有选择再搭乘飞行器,雅尼克顺着她指向的方向走去。
从出生起便没分隔超过一个星期的孪生兄弟如今生死两隔,昔日自信、果敢的指挥官此刻只剩下了悲痛和茫然,一些士兵们聚在机甲残骸周围指指点点,灰头土脸的军官只是怔怔的流泪。
示意众人散去,雅尼克上前两步拍拍他的肩。
“埃里克?”
指挥官茫然的抬起头,瞳孔开始对焦,头脑渐渐清明。
“是你……”这个高大健壮的男人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少年的前襟将他整个提到胸前,目光凶狠的质问:“你为什要逃走!为什么撇下埃里希一个人面对凶残的敌人?你这个逃兵!畜生!”
他猛地挥出一拳,正中少年的右胸,本就内伤未愈的雅尼克不由自主的倒退几步“哇”的突出一口血来。
“雅尼克!”鲍尔连忙扶着他靠著墙壁,然后飞起一脚将打人者踹倒在地:“你疯了吗!”
机甲残骸锋锐的合金划伤了指挥官的额头,这个饱尝失去爱弟之痛的男人也不再起身,而是疯子般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别伤他!”拒绝了凯特的好心搀扶,雅尼克吃力的站了起来,重新靠近被折磨到近乎崩溃的埃里克身边慢慢蹲下。
“你痛苦,彷徨,恐惧,失态,是因为你无法阻止这一切的生。”
“如果你有比‘雷诺’号驾驶员更强的驾驶技术,或者驾驶机甲战斗的人是你而非你的弟弟,那么现在也许根本就不会生这样的悲剧。你把错误推给别人,就能掩盖自己的无能了吗?”
鲍尔头一个没忍住,冲上去吼道:“你责怪雅尼克没能保护好你的弟弟,埃里希已经超过46岁,雅尼克才不到16岁,按道理,难道不应该是埃里希来保护雅尼克吗?”
直指人心的话语刺向本就脆弱无比的指挥官的心,埃里克的哭声蓦地一顿,抬起头,用些红的眼睛恶狠狠的瞪着他。
“不。”雅尼克掩下眼底的情绪,挥手打断了为自己打抱不平的鲍尔:“我钦佩令弟的英勇无畏和视死如归,也认同你的指责——既然身赴战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擅离职守都是重罪。你弟弟追随我走上战场,身为长官,我却没能护住他的性命,我向你道歉。”
雅尼克忽然退后一步,向混合着悲痛和吃惊中的男人深深鞠躬。
“你……”
随后,雅尼克话锋一转,接着道:“‘雷诺’号的驾驶员很强,他杀了包括你弟弟在内的三十多人,你只看到了你弟弟的死,那些被你迁怒,被你辱骂的人中,又何尝没有失去亲人的?何尝没有为保护战友而献出生命或健康的?你又怎么能仗着自己身在痛苦之中从而不管不顾地往别人伤口上撒盐?”
这句话问懵了地上的男人,也点醒了周围人。
舆论立刻倒向了明明大量杀敌,却被丧失理智的男人打伤的雅尼克。
然而当雅尼克看到对方那双夹杂着极度的悲痛、悔恨的眼神时,终于还是有了一瞬间的心软。
“身为一个机甲驾驶员,驾驶室就是我们的棺材,身为一名军人,战场就是我们的坟墓,战死沙场,沉眠驾驶室,这是一名机甲兵最理想的结束和毕生的追求。死亡不是终结,而是他英雄之名在人群中口口相传的开始,那是他的荣耀,也是你的荣耀!”
他扶着男人站了起来,替他拍掉身上的尘土,诚恳道:“擦干你的眼泪,不要让高尚的英烈之魂因你一时的软弱而被人嘲笑!”
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却被坚实有力的手掌抹去。
“我明白了,我不会再这么下去了,对不起,我失态了,你没伤着吧?”
“不要紧,小伤而已。”雅尼克大度道,三言两语化解了这个男人心头的恨意。
看到这一幕,周围人齐齐松口气的同时又不禁对雅尼克大感佩服。
“骗子。”少年在人群看不到的角落勾起嘴角,自嘲地笑笑。“没想到我雅尼克也有用谎言构筑荣耀的一天。”
“但是我向你们保证,只要我还活着,就会对我所给出的每一个承诺负责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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