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差不多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
我们东北人通常不叫外婆,外公,而是称呼为姥姥、姥爷。再加上一点口音,姥姥也不叫姥姥,那样太麻烦,我们干脆直接带着儿化音叫姥儿。就好比别人问我上哪去了,我会轻快利索的回答,上我姥儿家!
由此推论,从姥儿家这边论的隔辈女性亲属就叫大姥儿、二姥儿、姑姥儿、舅姥儿、姨姥儿等等诸如此类。没有亲戚关系的,则被呼之为赵姥儿、钱姥儿、孙姥儿、李姥儿云云。
我爸属羊,据说属羊的人命苦,民间甚至有十羊九不全的说法,意思是十个肖羊的人至少会有九个父母早逝。
我不知道这句话从何而来,但应验在我爸身上还是很准确的。他三四岁的时候,我女乃女乃便病故了,二十出头我爷爷也故去,所以自打我出生就没有见过爷爷女乃女乃。再加上我妈和姑姑们的关系十分不融洽,几乎不相往来。于是乎我同本姓亲属走动甚少,便造成了对姥儿家人倍加亲切的感觉。
虽说我现在三十好几的人了,却还是愿意往姥儿肚子上一躺,等着姥儿喊一声“姥儿地光呐”,然后我贱贱的回一句,“光地姥儿哎”,这便是我从呀呀学语之时就和我姥儿玩的文字游戏,并且直到今天仍乐此不疲。
我姥儿特别疼爱我是有原因的。小时候的我绝对是方圆十里之内最有名的孩子。为什么这么出名?就是因为乖,特别特别的听大人话。
打个比方:当时差不多每家窗台上都有一个笸箩,里面装着针头线脑顶针剪刀之类的家什。如果我姥儿怕我扎着,只需要嘱咐一句:“大光哎,笸箩里边有针,你别碰,扎手!”我就会听话的不再多看那个笸箩一眼。
当时的大人对于好孩子与坏孩子界定标准非常之简单,就是是否能让大人省心。像我这样的孩子当之无愧的成为了乖宝宝的典范。可以说,我在我姥儿家那一片,是揭窗户吹喇叭——名声在外,一提老宗家那个大外孙子,没人不挑大拇指。神一般的存在感,让我特别愿意在姥儿家呆着,直到现在也三天两头的赖在那住几天。
可就在不久前,我又买了好吃的东西去姥儿家的时候,我姥儿突然告诉我一个消息:“你时姥儿死了。”
时姥儿是我姥儿家的老邻居。说实话,我对这个时姥儿的印像并不是很深刻,从我七岁那年,我姥儿家搬进楼房以后就没有再见过她。所以,她留给我的印象主要有三个:
首先,小时候不管我家里亲戚还是周围的邻居都管我叫大光,因为虽然我是独子却在我们这辈兄弟姐妹里年纪最长,只有这位时姥儿叫我时喜欢用一个加了爱称的全名——小陈光;
其次,我眼中的她,始终是个又干又瘦又黑又矮拄着个拐棍的小老太太。我从来不知道她有多大年纪,甚至根本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第三,就是她的右手有残疾,缺了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只剩下大姆指和小指两根。但她从来不避讳这个缺陷,见到熟人照样大大咧咧的挥挥右手打招呼,老远一看就像在冲人比划“六”这个手势一样。
我姥儿说这个事的时候我还真没太往心里去,可意想不到的是,我姥儿不但让我去陪她参加葬礼,居然还要我给时姥儿披麻戴孝。这个真有点让我接受不了了。
我姥儿看我不愿意,叹了一口气,说:“大光啊,你还记得咱们动迁前一年,你妈和你时姥儿吵起来的的事儿不?”
我记事很早,记忆中的我妈绝对算个火爆脾气,再加上她那双瞅谁都像急了的大眼睛,挺吓人的。但了解我妈的人都知道,她的脾气基本上只是对家里人发作。在外面,冲谁都彬彬有理客客气气。哪怕是被人欺负到脖梗子上,也是温柔的瘪茄子一个。用我爸的话形容:标准的耗子扛枪——窝里横!所以,她基本没在外面大马金刀的和人过干仗的记录。
而她唯一的这一战,对手就是时姥儿,甚至拉来我两个正值血气方刚之年的舅舅,径直堵到时姥儿的家门口,十足泼妇土匪相。
至于这次吵架的起因,则是因为我。
那一年,我们城市传出一条令人匪夷所思的流言——东陵公园的后山来了一个妖精。
东陵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的陵寝,也叫福陵。后山一大片原始森林,阴阴森森的。按说那种地界出现个把的妖精也不奇怪,可是这个妖精据说会幻化成人形跑到城里来吃童男童女,这就让人们难以接受了。
后来,也不知哪路的民间高人出了一个拯救苍生法子,说:当姑姑的要给侄子买七个桃罐头,七尺红布和一挂鞭炮,就是大地红那种。侄子吃了罐头裹了红布放了鞭炮之后再给姑姑回礼七两肉,这一套下来就能百毒不侵,妖精也不敢再吃这个小孩了。估计这个高人八成是在罐头厂工作的。
但当好多小孩子离奇失踪却是千真万确,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弄得四处人心惶惶。所有家里有孩子的都加紧看管,不让再让随便跑出去玩了。
由于我妈和我姑的关系紧张,平时不怎么往来,我两个姑姑也没机会给我买罐头僻邪。不过因为我乖,没人带着不爱出去疯野,最远也就是小小子坐门墩儿。平时的爱好是把一张半透明的硫酸纸盖在一本庞中华字贴上,描那些我并不认识的汉字,从来不往远处跑。所以家里人也不怕我跑丢了,倒不是十分的在意。
况且我姥儿家住的这片住宅都是抗战时的日本房,两三户分一间,邻里密集,再加上那年月民风淳朴,相互都能照应,又很少坏人。于是,我便可以每天心安理得的坐在大门口描字贴。
那是一天下午,我如同以往的认真描着我并不认实的字。我姥儿要去买菜,临走跟我叮嘱了一声:”大光啊,姥儿去给你买好吃的。你就在门口哪也别去啊,你妈一会儿就来。”
我“嗯”了一声,继续盯着手中的铅笔。没过多大功夫,听到我妈站在不远处喊我:“大光啊,大光啊来,跟妈走。”
我一看是我妈,就立马放下笔大步流星的奔到了她身边,她既没多说话也没拉我手,转身就走,一边走还一边从拎的布口带里拿出不知是什么吃的东西,放在嘴里嘎嘣嘎嘣的嚼。我拽着我妈的衣角眼巴巴的看着她吃,馋的我口水都流出来了。
“妈呀,妈呀,你吃啥呢?”我可怜兮兮的问。
“江米条!”江米条是一种包着白沙糖的点心,对我们那时候的小孩子来说,其吸引力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
“妈呀,给我吃一根呗。”我哈喇子都快淌地上了。
“小孩儿不许要嘴吃!”我妈的口气挺不耐烦,平时我也怕她拿眼珠子瞪我,就吧唧吧唧嘴不敢吱声了。
我们母子俩快要走出那条巷子的时候,迎面来了一个拄着拐棍的老太太,正是时姥儿。我妈领着我,一边继续往嘴里塞江米条一边加快了脚步,也没有跟时姥儿打招呼的意思。
可是在与时姥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时姥突然用她那只只有两根手指头的右手一把钳住了我,凶神恶煞的大吼起来:“小陈光,你上哪去?跟时姥儿回家!快跟时姥儿回家!”
我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看向我妈。我妈反应也够快的,嗖的就把手里的布口袋不知扔哪去了,一手抓住我的胳膊一手抓住我的脖领子就往前扯,扯的我生痛。
时姥儿看我妈这么扯我,当场就发飙了,用左手里的拐棍狠狠的向我妈头上打去,没两下就给我妈额头开了个大口子,鲜血直流。她打我妈的同时嘴也没闲着,甩开腮帮子破口大骂,什么妈妈女乃女乃生殖系统一股脑全出来了,骂的那叫一个难听,我在这里都不好意思重复。
可时姥儿骂归骂,始终也没松开抓住我的手,我到现在也无法想像她手上残存的两根指头怎么会如有力。
我妈也不回嘴,也不躲时姥儿的拐棍,就是一门心思的想把我拖走。突然,时姥儿急中生智,猛的从嘴里喷出了一口又黄又浓的黏痰,不偏不倚正中我妈面门。就是这口痰,硬是我吓的妈愣住,紧抓我胳膊和脖领子的手也松开了。她愣了不到一秒钟时间,脸上挂着的痰也顾不上擦,丢下我转过头飞也似的跑远了。
我早就吓傻了,任凭时姥儿带着我回到了我姥家门口。她没多说话,直接把我推进院子里,扭头就走了。
我前脚刚进屋,我妈和我姥儿后脚就一齐拎着菜框回来了。我吓得不轻,站在院子里瑟瑟发抖,衣领子也坏了,胳膊上还有好几条血道子。试问这副模样,哪个当妈的看见能不心痛?我妈嗷的一声,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抱着我左看右看:“大光,咋地了?”
我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吭哧憋肚的挤出几个字:“妈……时姥儿……骂你……还打……”然后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说不出一个整字。
我妈一听,以为时姥骂了她还打了我,当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出门就拉了蹲在路口下像棋的两个舅舅,浩浩荡荡去找时姥儿算帐去了……
据说,我那一晚没完没了的哭,怎么哄也不哄不住。后来实在没有办法,我妈就和我爸出去为我叫魂。
那夜,我爸我妈在外面幽幽的转到半夜,如果你走近他们,就会听见他们失魂落魄的念叨着: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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