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有没有纸笔,杨瞳都留在那个简易的铁皮大棚里老实地当一个新人。就像秦昱言说的,医院里早上还比较忙,过了上午十一点,基本上就清静下来,一直到下午下班,用得上护理的次数近乎于零。
就算是忙的那一会儿,也就是两三个输液的老人,眼睛混浊行动缓慢,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发呆。间或会来几个打针的小孩儿,个个扯着喉咙哀嚎嘶吼,逮着什么拽什么,哭得倒是挺热闹。
杨瞳也没太大感觉。她刚来,谁都不会让她直接上手,多了就是看着她换瓶液体,手把手教她抄个方子。
倒也不是杨瞳身为一个护士竟然还看不懂处方,抄方子留底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事情还让人教。实在是前头的医生写的字太神,字形在他们笔下都是最不值得关注的东西,只管自身特有的神韵就足够了。
但这神韵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着一定的解码。简单来说,就是外人新手看不懂的鬼画符。
还极具个人特色。
杨瞳第一次拿到门诊内科黄医生的处方,看着一组血塞通下边的“iv”就迟疑了。肖雪大喇喇地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抻着头瞪着眼,尖利的嗓音就传了过来:“咋啦?看不懂处方啊?”
杨瞳把方子递给她,也没有指给她看,直接说道:“二百五十毫升的糖水,怎么会是静脉注射?”
颜文字同志翻了个白眼,一拍大腿站起来:“哎呦这个老黄啊!……你没看后边写着一分钟四十滴啊,这是静脉点滴你看不出来?”
这么一说倒像是杨瞳没用,呆笨地转不过弯似的。三两句话进了杨瞳的耳朵,瞬间就撩起火来了。
出于不信任,颜文字准备把药篮拽过来自己分药,更是对杨瞳能力的质疑。杨瞳僵在原地没给她腾地方,颜文字“0”着嘴疑惑地看过来时,杨瞳拿出严谨求学的态度,点着桌上的处方强调:“但是黄医生写的是静脉注射。”
“老黄写错了!”颜文字不在意地摆摆手,然后斜眼看杨瞳,“他习惯这么写,仔细看的话是能看到后边的字母的,不过是稍微小了一点草了点——哎我说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变通!”
杨瞳当然知道是黄医生写错了,她就是不爽肖雪的态度。
其实正经说起来,相处几天之后,杨瞳发现肖雪也不是什么歹毒心肠的恶人。就是嘴碎了点,又兼之她形容寡瘦,声音尖利,就有了刻薄尖锐的感觉。要真比起来,护理上总共仨人,就属她没心眼儿,大脑缺根筋了。
杨瞳一本正经地问肖雪:“护理这个岗位,是变通重要,还是遵医嘱重要?”
肖雪明显愣了下。
她们这群女人,闲下来凑在一起就爱唠嗑讲八卦,少有人会用这种充满学术气息的态度来正经讨论工作。在她们看来,在这里上班是干活,熬过一个点就拿一天的钱,和工作有那么一丝丝微妙的差别。她们是干活,杨瞳却是在工作,她还是念过本科、从妇幼出来的高材生,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高护。
杨瞳不爽,肖雪的脸也黑了下来。
“那你去问老黄啊!看他说是什么!”
肖雪沉默下来时,嘴巴就从“0”变成“。”,就势在刚端过来的药筐上推了一把泄愤。针剂在缝隙间来回晃荡,撞到彼此再撞上盐水的玻璃瓶,发出清脆的声响。
杨瞳深呼吸,皱着眉问:“你干什么?”
肖雪斜眼看她:“你管我干什么!”
杨瞳比她高一头,站在她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连说话都带上了高冷气质:“这是病人掏钱买的药,人家已经付过钱的,是人家的财产。你凭什么对别人的财产动手动脚?”
肖雪理亏,气势就弱了三分:“哪儿就那么容易打了?!你自己看看,你检查,哪一支烂了我赔!”
杨瞳咄咄逼人,追问:“是没有烂掉的。那是这次点幸。下次呢?下次也会这么幸运?几支针剂而已,你赔肯定能赔得起,但是病人怎么想?”
“爱怎么想怎么想!”
杨瞳顿了顿,继续补刀:“怎么想你都无所谓,要是对医院有偏见,怎么办?先不说影响医院的名声,这和你没太大关系,你肯定不在乎。要是病人不高兴了去院长那里告状,你还能说和你无关?之后院长会怎么想?”
轻而易举地就上升了一个高度,肖雪被堵得哑口无言,后之后觉得意识到自己的泼辣在杨瞳面前完全不奏效。
肖雪勉强挤出来一句:“随便!”
皮门帘被掀开,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本能上感觉到室内的氛围不太对,在两个人身上来回看,试探着问:“输液是在这里?”
杨瞳点点头,问了他的名字,就是刚刚送来药的那一个。
被这个男人一打岔,肖雪拿起处方核对姓名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又把方子拍回桌上,口气不善地说:“你不是要找老黄问?去吧!”
杨瞳看看满面迷茫、暗自思索的男人,心说颜文字你自己要作死,那我不拦着。杨瞳拿起方子从男人身边走过,径自往前边大厅走。
解释这种事情,护士长你自己解决吧!
杨瞳是存了点坏心思的,结果一出门正好撞进一个人怀里,淡雅清宁的香味若有似无,从对方脖颈间幽幽飘散,入了鼻腔之后就直蹿大脑。
杨瞳打了个颤,头皮发麻。抬头看到是秦昱言站在门外,因为隐藏起来那点小小的恶作剧被人撞见,本能的恐惧之余而心跳漏了半拍,有一瞬间的慌张。
秦昱言抬手握住她的手臂扶了一把,等她站稳了才嗔怪地瞪过来一眼。杨瞳尴尬难堪,来不及分辨这一眼是否具有恶意,就先垂下了头。
刚刚和肖雪的争执她一定都听到了,很明显她也从自己志得意满的表情上看出来肚子里那一点坏水。但出乎预料的是,她竟然什么都没有说,不恼不躁地看过来一眼之后,在自己背上轻轻拍了一把:“去吧!”
杨瞳觉得这一句挺有镜头感的,后边应该再跟一句“皮卡丘”,自己就可以像颗炮弹一样发射出去了。
但发去哪里呢?
杨瞳见她没有发难的意思,才装作自然无恙的抬起头。秦昱言嘴角没有笑,不过明眸浅色瞳,虽是不满意,却有一些妥协退让的包容,好像是很无奈。
很刺眼,刺拉拉的,挺疼的。
杨瞳不乐意看见她这个样子。
反正再多的关切、宠让都不是给自己,平白拿过来溜一圈,勾的人心痒痒,到最后自己面前什么都不会剩下。
为了讨好穆林洁,她可真是一点底线一点原则都没有了,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就这一点来说,杨瞳已经挺讨厌这个秦昱言了,认为她绝对是个玩弄别人感情的高手,甚至可能是个老手。
杨瞳对自己说:“嗯,不过是点小恩小惠的施舍,并不是来自于人类最本质的善意。不要被迷惑,她依然是个阶级敌人。”
她为了在穆林洁面前赚一个满分,自己做工具给她利用,得点犯错的机会。两厢扯平,是最公正严谨的一桩买卖。谁都不吃亏。
做好心理建设的杨瞳就很自然地接受了秦昱言送来的不同于旁人的态度,理直气壮地点点头,攥着药方避开她的怀抱。
秦昱言也没多留,推门掀门帘,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女人才又的妩媚妖娆声响。杨瞳就在门口听。
果然那个病人不满地嚷嚷起来:“怎么回事啊!有啥问题?”
颜文字:“处方有点写得不清,给你拿去问了,你等等。”
男人:“不是弄错药了吧?”
秦昱言的声音:“不是。是医生签名不清晰。我们医院要求每张处方都要医生签名,写明日期。你放心吧,药都是门诊、药方、护理几重检查,这么多人都看过的,怎么会弄错?”
几个人又说了些话,都没什么意义。杨瞳撇撇嘴往前走,心想真是睁着眼说瞎话,哪个医院开处方发药不签名?这秦昱言可真是好口才。
半分钟不到进了大厅,南拐的狭窄过道旁是收费处,再往里就是内科门诊,老黄坐在桌子前翻报纸。
老黄是个近七十的老头子,整个人干巴瘦小,躬腰驼背,成天穿深蓝色的丝袜,趿拉着一双澡堂款的凉拖。不知道是哪里人,口音像是南方来的,杨瞳总是听不懂他说话,也很少和他交流。
他退休之后来这里的,明生医院的员工都不待见他,因为他看病开药的方法自成体系,和寻常人有很大的差别。其中最大的特点就是用药量大,经常搞得人心惶惶唯恐出事故。
杨瞳觉得他还好,老年人嘛,顽固排外都是正常的。他一辈子都按照这个方法看病,几十年的习惯必定不好改。
再说他是个长辈,对自己也从来没有恶意,于情于理都该尊重他。
杨瞳敲敲门进去,两个人沟通的结果是老黄指出“iv”后边跟着的那一条横线就是他写的“gtt”。在杨瞳笑着说根本认不出来的时候,老家伙反问“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好吧,知道为什么大家对他是那个态度了。
杨瞳是和颜文字赌气,也不想给老黄难堪。她对老年人有种本能上的忍让,认为他们活到这个年纪实属不易,身上的一切都是风霜岁月沉淀下来的,一层一层,被苦难压得密密实实。
岁月是最残酷的东西,从远方走过来,变成既定的乐章。钢琴也好,二胡也好,有自己的音色,互换不了。
就像自己不能容忍有人指责自己看动画片,这些老人更固执,更不接受年轻人看似活络大度自以为是的建议。杨瞳想,反正不能要求他们改变,能理解就多理解一分,接受不了当看不到好了。
和平共处才是第一要务。
颜文字是个爽朗大条的人,杨瞳得罪了她,最多就是冷战,还不到穿小鞋的地步。冷战就冷战,杨瞳在医院里原本就不大爱说话,也不在乎是不是少一个人跟自己打招呼。
杨瞳有时候觉得秦昱言对谁都笑,但笑得始终保持一份安全距离,走神却不交心,就觉得这人身上是有层防护罩的。再往深里想,她其实算是个挺冷漠的人。这样的人为了讨好一个不在场的人,对自己狠狠施展了一把温柔、包容,细想下来哪里有些违和。
要不就是她对穆林洁的感情已经到了扭曲偏执的地步,要不就是……
杨瞳也懒得去猜她的心思。这事儿本该就这么结束了,结果到了周五下午的例会,杨瞳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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