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的书读过几本,没有实践,也只能模索着来。瞧他面色惨白,这时候若撇下他,跑出去唤大夫,七姑娘保不定,回来这人还在不在了。
本着“先保命,再治病”的念头,她得先把这人给稳住。最好仲庆能早些回来后堂。
“大人,下官斗胆,料想您患的是‘哮证’或‘喘证’其一。”古时无哮喘一词,医书中分而论之,有所不同。
“下官曾遇到过与您这病,发作时十分相仿的情形,略通舒缓之法。如今留您一人在此,实是不能安心。只得先行解您危急,再去求医。”
压着嗓门儿,尽量温声细语。哮喘发作时,病人心头已是惶急,再受不得吵闹。她之所以提到见过类似的病患,不过是给他信心,心理上先做安抚。她表现得镇定,才能令他与她信赖,积极配合。
贺帧只觉耳畔女声柔顺轻和,沉稳的语调,此时听来竟格外顺耳,似能减轻难受。喉间的领口被人解开,她拨开他衣襟的时候,微凉的指尖,划过胸口。之后,一双柔软的臂膀绕到他身后,快速而不毛躁,替他褪去腰封,再模进里边儿,松开他腰间的裤带。
七姑娘这会儿下手又快又准,手腕稳稳的,一心只想救人,哪里顾得上规矩教条。
解开了束缚,看他尚且支撑得住,她便匆匆跑过去,敞开雕花窗,叫新鲜的空气流动起来。眼波瞥见窗前条几上摆放的一盆凤仙花,开得妖娆而热闹。七姑娘想也没想,抱着那陶盆,一气儿从窗户口,整个儿给远远扔出去。
她懂药,可到底不是大夫。诱发哮喘的原因何其多,其中有一条便是过敏源。如今她也是病急乱投医,但凡能想到的,不论对错,先处置了作数。
这时候,喷雾是指望不上,这人身上也是干净,腰间袖兜,除一块玉佩,一柄象牙折扇,明知有病史,随身竟是连一粒药丸子也模不出来。
七姑娘没撤,只得扶了他腰身微微前倾,端坐起身。一边恳请他随着她话语,尝试着调整呼吸。她的小手轻轻搁在他胸前小月复,一边指引,一边让他进入舒缓的节奏。
她在鼓励他,轻言细语,却满怀坚定。
此番他哮喘发作虽急,算得严重,好在并不致命。她观他脸色,没朝着更糟糕的青紫色变化,渐渐的,神情间苦痛,好似有所缓解。可她心里依旧着急,一时不致命,贻误得久了,终究是危险。
正要向他道明,她需得外出寻人请大夫。却不想,先前她留在门外的果饼帮了大忙。仲庆没回来,徐大人先到了。
徐存本是呈送文书,只到了后堂,不见姜女官人影。徐存正纳闷儿,眼梢不经意瞧见贺大人门外,凭栏上吊着两串儿鼓鼓囊囊的物什,那蒲叶包裹的式样,跟七姑娘方才赠与众人分吃的果饼,好似有几分相似?
徐大人怀着好奇,头一回见识,有人这么赠人秋节果饼的。只想着过去瞧个新鲜,没想到,他甫一靠近,贺大人屋子里竟传来姜女官惊喜的呼喊,只叫的却是“仲庆”。
之后的事,也就顺理成章。徐大人进屋,比七姑娘受了更大的惊吓。
贺大人那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已是吓人。姜女官在一旁,一头搀扶着人,一头将手探进贺大人襟口,面上全神贯注,嘴里翻来覆去只念叨着“吸气”“吐气”。语调很是柔缓,颇有耐性。两人贴得近,贺大人乏力,歪着脖子,偏头倚在姜女官身上。吐息虽艰难,却能见得渐渐好转。
两人姿态异常亲密,若非徐存清楚知道此事前因后果,这场面真是,叫人尴尬。
使人赶紧去请了医官,徐大人握拳清清嗓子,终是主动上前,替下了姜女官。帮着贺大人稳住端坐的身形。
徐大人在此,七姑娘只觉忧心也分出去一半儿。退到一旁等大夫那会儿,被贺大人指派出去跑腿儿的高女官,急匆匆赶回来。见了七姑娘,只拽着她手,弯腰抚膝,气喘吁吁,又惊又怕。
本是喜气洋洋的秋节,廷尉衙门里因着右监大人一场急症,人人惊出一身冷汗。因着七姑娘说得明白,救人如救火,坐堂大夫被请来的时候,随身带了对症的药丸。药到病除,只小半时辰,贺大人便安然月兑险,众人长长舒一口气。
风波过后,不出意料的,大伙儿对七姑娘处变不惊,博学****,迭声赞叹。
“今日多亏有你。”高女官如今还在后怕。她是贺大人的从史,若是上峰出了事儿,她必定难讨罪责。大周律令虽要不了她的命,可江阴侯绝不会善罢甘休。那位侯爷本就只世子一位嫡子,从小偏疼得厉害。侯府世子若有个三长两短,江阴侯雷霆震怒,想来少不了迁怒。
高女官握着七姑娘的手,感激涕零。因着此时贺大人只宜静养,受不得挪腾。便在屋里静静将养。闲杂人等皆退出去,只留下刚赶至的御医,在里间再行请脉。
隔了道屏风,外间只高女官与七姑娘两人。因着是女子,到底照顾人的差事儿办起来更妥帖。高女官留下,七姑娘却是要告辞离去。
“何来这般客套,你我同属朝廷女官,分内事罢了。只之后,若然再遇上贺大人吃酒,甭管那位听不听得进去,多劝劝总不是坏事儿。饮酒伤肝,辛辣味儿太重,这么着一刺激,难保又要不好。”
七姑娘也是知晓高女官难处的。如她们这等做人从史的,公事上得分忧,私下里更怠慢不得。上峰有个头疼脑热,便是失职,更何论要命的急症。于是一反常态,多提点两句。
高女官哪里不知七姑娘这是一番好心,感恩戴德道了谢,非要送她到门口。七姑娘临去前,瞥了眼自个儿为了以防万一,栓在凭栏上的果饼。
暖阳照下来,衬得外间包裹的蒲叶,品相极好。可叹却是,遇上这场莫名之灾,再无人有心理会。高女官忙着进屋照看贺大人,回身时,那门帘唰一下打落下来,只留下她亲手做的果饼,孤零零挂在廊下。
七姑娘觉得糟蹋了东西,可送出去的礼,怎好再收回来。只得恋恋不舍多看几眼,悻悻而去。
头一回亲历这般严重的哮证,贺帧也是心有余悸。此时安然无事,靠坐榻上,伸出一手,垫在迎枕上,叫御医请脉。他只抬手摁着额角,面上寡淡如水,脑子里乱极。
彼时鬼门关里闯一回,最难过那会儿,他闭眼,耳旁只得她柔声抚慰。眼前却接连不断,莫名奇妙,冒出些似曾相识,又极其陌生的画面:
仅点了一盏烛台的屋子里,一身鹅黄襦裙的女子,神色木讷,静静守在他病榻前。女子目色空茫,分明是姣好的面容,却透着几分灰白的颓丧。
她身后婢子忧心忡忡,上前来,低声劝慰。“姜姬,侯爷此番发病,御医说了,好在救治及时……”
侧对他而坐的女子,面色惨然,沙哑哂笑着,打断了那婢子进言。
“他若不为国公夫人出头,好端端,与人斗什么酒。如今倒好,他心里只得郡主一人。侯府上下,他尽皆抛诸脑后,便是连自个儿性命,也能豁出去,为了那女人,拼死维护。”
女子一边离魂似的絮叨,一边捏着绢帕抹泪。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泪打衣襟。
贺帧死死摁住额角,闭合的嘴角变得僵硬。指甲掐进肉里,强自掩饰的平静,掩不住心底骇然惊疑。
是她!竟是她!他脑子里那女子,竟会是她!
破庙初见她容颜,他恍然一瞬,只觉似曾见过。没想到……
贺帧方才转好的面色,渐渐青白。头痛欲裂,支离破碎的画面还在继续。他听见她对那婢子说,“罢了,侯爷既不惜命,妾身也是无可奈何。且由了他去,只管他高兴。日后也莫要再劝他少吃酒。人不如他的意,话怎么能进他的心。劝得再多,也是徒然。”
他心里钝痛,这痛比胸闷闭气,犹有过之。仿佛有人在他心口,生生撕裂一道口子。
他听出来,她对他无比失望。
“大人?”诊脉的御医被唬了一跳,方才还好好儿的,怎地骤然又变了脸色?以为世子是病情反复,赶紧切脉,却发现脉象平稳无异,不由更是惊心。
榻上之人,缓缓睁眼。动作极慢,半开半合的眸子,只露出一条缝隙。狭长的瞳眸深处,猩红一片。
“无碍,继续看诊。”
脑子里情景,一幕紧接着一幕,似无穷尽,无比紊乱。他眼前都是她,她含笑的模样,娇羞的模样,嚎啕大哭的模样,以及,心灰意冷,再不肯正眼看他的模样。
她时而是风华正好的娇娇,时而是面色枯黄的妇人,时而是贤惠端庄的美姬。
贺帧掩面的手掌,手背上青筋鼓鼓,似要崩裂开来。扣得太使力,指甲也隐隐泛白。
——姜氏阿瑗,姜氏阿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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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有亲问,柿子有上辈子的记忆,贺帧会不会有。答案揭晓,有!不同只是,柿子上辈子的记忆,如今已清空,只留下一丝淡淡的感觉。而贺帧的记忆,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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