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凉亭处直直往前,几百米外,有一座青石堆砌的宅院。
院门大敞着,院内红杏两行,翠柏几株,庭前有修竹,廊下插青柳,种满了花花草草。透出几分别样的精巧与雅致,与外面的乌烟瘴气迥然相异。
来到屋门前,柳书竹轻轻舒了口气,酝酿一番后,才伸手去叩门。屋内却早有一个声音淡淡道:“进来。”
……
屋内陈列考究,书架上竹简与书册高摞,侧墙挂满了山水画卷。书桌上也是笔墨纸砚俱全,总之是不像强盗头子的居所,而像是误入了文人秀才的书房。
书桌后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满身书卷气的中年人,正一手捧着竹简端详,另一只手不时轻捋颌下的山羊胡。真别说,跟整间屋子的格调那叫一个般配!
可再般配他也是个强盗。能当上头领,说明他的‘手艺’最起码要比外面那些大老粗高明。
这个人就是响马镇上赫赫有名的三头领,本名萧拂衣,匪号萧三爷。
武学修为暂且先放到一边,但他绝对是响马镇最有学问的人,没有之一。镇口护山石上的偈语,正是出自他的手笔。
当年,柳书竹被抱来响马镇的时候,还裹在襁褓中,身份姓氏遗失,无名可唤。如今这个名字,还是萧拂衣在院里踱了大半夜后给取的。
柳书竹,名字中也算有几分文人的雅意。
而柳书竹自己则更喜欢别人叫他‘柳四’。姓氏将就着用就不改了,四,响马镇排名第四,除了三位头领之外数他最大,简单直白,彰显地位。
从小到大,柳书竹最怕的也正是这位萧三爷,单是在识书认字上面,就不知挨过多少胖揍。
进门之后,柳书竹轻轻把门关上,规规矩矩的行礼,低声道:“三叔。”
萧拂衣没有一点反应,像是不知道屋里多了个人,微晃着脑袋,继续看着手里的竹简。还不时从桌上端起茶杯,细呷两口清茶。
站了一会儿,柳书竹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氛围,大咧咧走上前,前前后后从怀里掏出七八株紫山参,一一摆到了桌上。
见萧拂衣仍然没反应,又模出几个小瓷瓶,最后索性从裤兜里拿出抢来的那块压箱底的铁锭,一并放上了书桌。
铁锭共有两块,只有核桃大小,每一块的重量却不下十**斤。这东西不能吃不能喝,当时差点没随手扔掉。柳书竹不识货,是以便拿来其中一块搪塞萧拂衣。
“三叔,要杀要剐您老就发句话吧。我在这傻站一整天,您这火还得出、气还得撒,您老这么晾着我,太折磨人了!”
柳书竹摆出一副悲壮的嘴脸。
“不过先说好啊,不许打脸!我好歹是您亲手教出来的,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叔叔打侄儿,别被外边那群王八蛋看了笑话!”
瞥见那块铁锭后,萧拂衣才微微动容,但紧接着就恢复了正常,淡淡道:“这是什么?”
柳书竹眉开眼笑:“三叔,您真会开玩笑,这是紫阳参啊!鹿阳山的特产,这么大个儿的,应该下不来千年的年份。据说吃了可以固本培元,是大补的奇药,您要是吃上那么几株,修为少说也得……”
啪~!
他这一开口,就像点着了火药桶。竹简狠狠摔在了书桌上。萧拂衣几乎是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混账!”
柳书竹乖乖住口。
萧拂衣用手点着他面门,气得浑身哆嗦:“这些年我都是怎么教你的?”
“一不做二不休!”
“你!”萧拂衣更气了,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柳书赶竹忙拿起书桌上的折扇给他扇风,不放过半点溜须拍马的机会。接下来这一关,关系到他**上的几斤肉是不是要开花,自然不敢怠慢。
对三叔的秉性,他相当了解。‘拂衣’二字,本来有‘事了拂衣去,点尘不沾身’之意,字里带着几分洒月兑不羁。
但萧拂衣却与这句话沾不上半点关系。平日为人严苛,事无巨细都要亲力亲为。火气虽大,但后劲不足,只要把第一股猛火卸掉,剩余的怒气他自有办法平息。
不出所料,过了半晌,萧拂衣怒火稍退,但随时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原来你就记住前面两条了,你怎么不记得还有‘三不干,四不抢’呢!”
响马镇上的规矩: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干,四不抢!
所谓‘三不干’,是指吃亏的事情不能干,赔本儿的买卖不能干,损人不利己的勾当不能干。强盗们一个个精明似鬼,很会算计,这三条无需多说。
学问关键还是在于‘四不抢’上面。
第一,寻常百姓家的黄白之物不抢。
并非全部出于‘盗亦有道’之类的说辞,也因为普通人身上没有他们瞧得上的宝贝。
能在响马镇落草为寇的人,都是些实力不俗的武者。避仇的,潜居的,走投无路的,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有一身的本事。世俗间的黄金白银等财物,早已不入匪眼。
而真正的好东西,金钱万贯也未必能求得。
灵药仙草、兽丹神兵、甚至于奇兽皮毛等物品,则都是强盗们最喜欢的,大都跟提升修为有关。实力代表一切,在这个盛武的时代,更是强者为尊。
第二,晚上不抢。
别看萧拂衣一副文绉绉的书生扮相,抢起东西来可是半点都不含糊。关于这条规矩,用他的原话解释说:
“强盗嘛,跟飞贼还是有区别的。他们那是偷,是见不得光的勾当,自然要选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咱们是抢,术业有专精,既然是抢,索性就光明正大的抢!”
这第二条规矩可谓气焰嚣张,闻所未闻。方圆千百里的地界儿,也只有响马镇的强盗敢拍着胸脯说:我们只抢白天!
对于那些窃贼入伙的人,萧拂衣相当瞧不上眼。
第三,和尚不抢。
强盗们打家劫舍,虽不吃斋信佛,但干的事情总归有伤天和,对于过往的行僧头陀,都存有几分避讳,凡佛门子弟,一概放行。
柳书竹暗自估计,这也跟和尚太穷有直接关系。
僧侣讲究苦修持善,终日里破履芒鞋,餐风露宿,填饱肚子都要靠化缘施斋来解决,即便抢得些木鱼袈裟之类的佛门器物,没有什么用处不说,还要折损阳寿,实在不划算。
第四,武道大宗师的传承不抢。
鹿阳山虽积弱多年,可好歹也是正统的宗师传承,门派渊源,即便没有千年,也足了八百之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底蕴不容小觑,不好轻易开罪。
武道大宗师,是世人对超越了‘辟谷期’武者的一种尊称!
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境界,世人所敬仰。
宗师之辈,无不惊才艳艳,名动四方,武学修为更是出神入化,几乎快要达到了破空飞行的层次。能当得起这个名号的,往往都是一方武学泰斗。
辟谷期的武者已经十分了得,能够半月不饮不食,只靠感应吸纳天地间游离的能量存活。
而宗师对武道的感悟,比辟谷期武者还要深厚很多倍。三五十个辟谷期高手,也未必能在武学宗师面前占得半点便宜!
说来,响马镇的创立者也是一位大宗师,只可惜他没能留下传承。
十三年前,响马镇的那位大宗师骑着庸凉黑虎,于归山途中,路过一座荒村的时候,偶然听到了草丛里有婴儿的啼哭声,走上前一看,竟是个裹在襁褓中的弃婴。当时也不知发哪门子神经,竟动了恻隐之心,顺路将他抱回了响马镇。
婴儿便是柳书竹。
对于这位强盗生涯中充满了传奇色彩的老祖宗,柳书竹从未见过。
他抱回柳书竹后不久,便将响马镇托付给了三个最信任的手下,独自远游而去。只在镇口留下了一块护山石和坐骑黑虎,用以镇守门户。
十三多年来,从未回来过。
以武立足,首重传承。
好在那些宗师传承大多没落,有很多年没出过大宗师级别的人物了。否则,即便是老匪首的余威还在,十几年的时间,响马镇也早被剿灭了不知多少次。
由此看来,柳书竹闯下的祸端着实不小。换做别人,说不定早拉出去砍了!
“三叔,我这不是看咱们镇上最近不景气,想帮您分担些吗!这抢来的东西,我可没留多少,绝大部分都拿来孝敬您了。镇子里那么多嘴等着吃饭,外面的那帮家伙交收成的时候又藏着掖着,我就算没功劳,也总有苦劳吧……”
“打住!”萧拂衣赶紧让他闭嘴。
话还没说几句就开始变味,态度不像是认错,怎么听都像是在邀功。再任他说下去,弄不好他都敢张嘴问你要奖赏。
见柳书竹满脸欠扁的样子,萧拂衣沉着脸道:“这次你别想蒙混过关,我们跟鹿阳山那些老头子私下里有协议,他们当他们的正道,我们做我们的强盗,两不干涉。你抢了他们,就是在对鹿阳山公然挑衅,到现在你还不知道闯了什么大祸!”
柳书竹叫嚣道:“他们的宗师都死绝了,咱们的老祖宗虽在外游历,但仍健在人世,借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敢吗?咱们可是强盗,谁打谁还不一定呢!”
萧拂衣看向柳书竹的眼神中深藏一丝疼爱,语气突然柔和了许多。
“书竹啊,玉不琢不成器。你是修武的好苗子,外面的世界很大,你以后的成就未必会落在这小小的响马镇上,奈何就是性子太过狂野,这样下去早晚要吃亏!”
柳书竹满脸无所谓:“我本来就是强盗们养大的,当强盗有什么不好,逍遥又快活,看谁不顺眼,抢了就是!”
萧拂衣嗤笑:“你若看那老天爷不顺眼,难不成还要把天翻过来?”
“翻过来又怎样!上古的圣贤,哪个没有翻天的手段?只不过天若翻了,太阳就要打西边升……”
柳书竹说着说着冷不丁停住了。他才察觉出,萧拂衣的语气也太亲切了。紧接着脸色一白,叫了一声‘不好’,撒丫子就要往外跑!
萧拂衣手掌中,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青气,哪里容他月兑身,伸手扯住他衣领,无论怎么都挣月兑不开:“三叔这是为了你好,此次若不给你个教训,以后谁还管得了你!”
柳书竹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嚎叫:“三叔,有话好商量,您老怎么舍得真打我!”
就在这时,屋门被推开,恰逢一个妖艳的中年美妇和一个身高吓人的大汉从外面走了进来。
美妇衣着华丽,体态婀娜,雍容中极尽媚态,身上却总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邪气。
“二娘!”
柳书竹激动的眼泪都险些掉下来现在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想要动他一根毫毛,也得先过了二娘这一关!
果然,中年美妇面色不善,扫了一眼萧拂衣泛起青芒的手掌,满口的讽刺:
“哟~!穷酸丁,这大白天关门打孩子,果真就不是亲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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