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马镇外、山谷内,摆着一张圆桌,几方竹凳。萧拂衣和谢二娘正坐在桌前品茶。
身后,强盗们或坐或站,皆懒懒散散,衣冠不整。有的还坦胸露乳,拖着单鞋,口中不住往外打着哈欠。用‘乌合之众’来形容他们,都隐含着一些‘褒奖’的成分。
但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握着兵刃;每一把兵刃,锋利的程度都足以用来杀人!
正对面,枪戟如林,军阵如山。
三个铁甲狼骑方阵,位居中央,纵向排开;左侧,近千鹿角斑纹兽四蹄躁动,鹿角铮然;右边,大多数人骑了骏马,身上的服饰比较杂乱,一看就是多股门派势力混在一起。
饶是山谷异常开阔,也被堵了个结实。
谷外的半山上,火把连成一片,林中不知还隐匿了多少人!整座响马镇的强盗,总数不过千。而此刻,单是谷中之人,已是强盗们的好几倍。
这边厢,两位匪首忙着品茶,对面大队人马的前方,阵势更是不小,竟临时搭起了一方草庐,庐内六男一女,有老有少,也都没有闲着。
两名耄耋老者席地而坐,须发皆白,棋盘摆于正中,落子捻须,气度不凡;三个中年男子穿着各异,一人灰衣,一人甲胄,还有一人青袍镶锦绣,闲谈赏月,身后立着一位紫衫少年,怀抱一只白毛狼崽儿,不时插言附和几句;还有一名老妪,靠在一边的藤椅上闭目养神。
双方让出了七八十米的空场,在谷中彼此对峙。
最终,赏月男子中,那名青袍镶锦绣的人扭头望向两位匪首,朗声笑道:“萧三爷,此番来意,我们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您却只自顾着品茶,将我们晾在一边,不知意欲何为?”
“远来即是客,莫非这就是响马镇的待客之道?”
一位白须老者始终盯着棋盘,从容落子:“你们老祖宗外出游历前,老朽来时,他尚要礼让三分,他走了这些年,他的规矩倒是让不肖的后人给坏了!更不知死活的是,竟连我鹿阳山的宝贝也敢抢!”
萧拂衣托起茶盏,不紧不慢的细品两口,又向后招手,让人提壶续杯,再饮几口,才淡淡吐出两个字:“好茶。”
几人见他无视众人,面色微沉,青袍男子身边的甲胄将军不肯吃气,重重‘哼’了一声,道:“一帮山野流贼,别以为有个远游的宗师就了不起!敢抢我月王城订下的货物,即便是宗师在这儿,也要给个说法,否则……大军所至,片甲不留!”
萧拂衣吹了吹茶盏中的腾腾热气,淡然道:“这句话,萧某先替大统领记下,老祖归来后,定当替统领转告。还有鹿阳山老掌门的那句‘礼数不周’,也一并记下了。”
“别以为你是月王城的大统领就了不起。你用的是锤,老娘用的也是锤,你是辟谷期,老娘也是,有本事就跟你老娘杀一阵。在老娘面前装孙子,当真以为我谢二娘不敢杀你!”谢二娘一拍桌子,“来人!”
众匪中,应声走出五个大汉,全部精赤上身,肌肉鼓胀至极。五人合力,肩扛一杆长柄的八角铜锤,挪着碎步,费力走到谢二娘跟前。谢二娘单手将铜锤抄起,看上去没怎么费力,向对面一扔,坐在竹凳上根本就没有起身!
碰!
八角铜锤横飞出二十多米,落在阵中,将地面的岩石砸出一个大坑,锤头没入地面近半。
草庐中,大统领的脸色有些难看,这柄铜锤,比他使的圆锤重了快一倍。换做是他,能扔出十米远已是极限,还必须用上吃女乃的劲儿!
“哼!”他没有理会谢二娘的叫阵,“欺负一个女人,不是我月王城的作风!”
为首的青袍锦绣男子则拍手赞叹:“二当家身为女流之辈,神勇竟令天下男儿折腰,在下佩服之至。”
“姬长羲,老娘用不着你来拍马屁。要不然你上,别看你们人多,老娘一个都不放在眼里!”
姬长羲笑道:“二当家的误会了,在下是来拜山的,怎敢不敬。只因我那长风兄弟自幼便愚笨,不曾想竟会走失路,既然二位头领不愿意与在下交谈,索性等天痞大当家引我兄弟回来,再做商议这段时间,不谈正事,闲谈几句如何?”
无人理他,他便自顾自道:
“今日黄昏时,有青灯大佛显化西天,世人皆惊,八方震动。从今往后,中州大地上又要平白多出几方庙宇,佛门大兴,不知萧三爷如何看待?”
萧拂衣放下手中茶盏:“我不信佛。”
“哦?”姬长羲饶有兴致,道:“即便是天生祥瑞,佛陀临世,中州将要风起云涌,也不信吗?这佛陀一旦降世,有些人的心里肯定不好受。生前满罪孽,死后入无间,千刀万剐,剔骨抽筋。即便贵为武者大帝,也终有一死,何况我等凡人,萧三爷难道就不怕吗?”
身边灰衣人忙赞道:“大哥说的好。看来,还是做正派比较好,人生在世,万莫入了邪道。贼寇之流,恐怕在劫难逃,大帝尚不能幸免,武道大宗师死后,也不过一孤魂野鬼罢了!”
“过去不信,现在信了恶心;过去不怕,现在怕了无用。姬长羲,你身为现任月王的亲哥哥、月王城第一副城主,萧某没有想到,你居然是个蠢人。”
姬长羲掸了掸青袍上的尘土,“此话怎讲?”
萧拂衣也拂了拂衣袖,从气质上说,两人有些相似。
“佛在西边,报应在死后。外面的世界也太遥远,你我都不活在‘遥远’中,佛陀终是镜花水月,而你却是要死了!”
“哈哈哈哈。”姬长羲不但不怒,反而开怀大笑,“萧拂衣,你只是一个强盗,什么时候竟学会占星算命了。你倒说说,在下什么时候会死,又是怎么个死法?”
“五年之内,必死无疑。死法很惨,挫骨扬灰!”
“愿闻其详!”
萧拂衣负手起身,在圆桌前踱步,突然打住,转移了话题。
“月王城狼骑四千,你今晚便带来了三千两百。三位副城主齐至,外加一位大统领,月王城中只有五位辟谷期强者,一下子来了四位。加上鹿阳山老掌门和大长老,飞云涧女门主,真是高看我响马镇。大军压境,各个门派齐聚,七位辟谷期强者坐镇军前。
名义上说,是拜山而来,起因于我们的人劫了贵城订购的货物,暗地里怕是早就商量好了,弄了个如此粗糙的局,只不过是在豪赌……”
姬长羲眯眼:“在下生平从不嗜赌,请问萧三爷,在下赌的又是什么?”
“你在赌……”萧拂衣骤然转向他,身上杀机迸射,“赌我响马镇的老祖宗已经死了!”
草庐中,所有人都向萧拂衣看来,下棋的起身,闭目的睁眼!
“谁都知道,老祖晋升宗师之位时,年逾七旬。决心外出游历那年,已有九十高龄。如今十三年已过,他老人家却从未再现身,按照年龄算来,今年当有一百零三岁……月王城、鹿阳山、飞云涧,你们三家又都具有宗师正统,近些年虽然不争气,但历代出过的宗师也不在少数。”
萧拂衣复又坐下饮茶,“宗师长寿,可也有尽头。年龄最长者,还要属贵城上任城主。据传他死的时候,不巧也是一百零三岁,萧某说的对吗?”
“不错,岁月无情。老城主薨时,也正是一百零三岁寿龄!”
姬长羲柔声笑道:“萧三爷既然提起宗师年岁一事,在下也有些看法。我月王城上任城主,耗尽灵药精粹,倾全力续命,也没能熬过荏苒的时光,只得了一百零三年寿元。在下免不了好奇,你又凭什么断定,你们的老祖还健在人世?
不过,萧三爷怕是误会了,在下等真的只是拜山。如有冒犯之处,姬长羲在此先向二位头领赔罪。一旦此间事了,便立即退走。”
“退走!?”
谢二娘从袖中模出一块小玉符,符上刻满了古篆。她当众咬破食指,将鲜血滴入玉符中,那块纵横七八丈的镇口巨石突然簌簌震动,有幻彩流纹闪现。侧面的山峰处,传来几声‘轰隆隆’的声响。
“我的小心肝儿要是少了半根汗毛,老娘直接将这山谷埋了,你们一个都别想走!就算老祖宗不在,我谢二娘也不怕你们!”
草庐中,几位辟谷期强者的脸色微现变化,目露惊诧,只有姬长羲和他身后立着的紫衫少年面不改色。
身后的大队人马中,除了狼骑不为所动,剩余的人马也都有些躁动不安。人群中,有惊呼传来,纷纷扭头望向侧面的山峰。
姬长羲经她一打岔,又道:“响马镇有宗师留下的护山石,护山大阵一开,玉石俱焚,这大阵开启的模样,今天倒是第一次瞧见,果然不同凡响,宗师即便不在了,倒也勉强能阻我们一阻。”他说完便仔细观察谢、萧二人反应。
萧拂衣摇头:“事到如今,话已说的如此明白,你还在试探。好吧,萧某索性就将实情告诉你。好叫你知道,萧某为何能断言你的死期。”
姬长羲笑道:“人总是要死的,知道何时死,也未必是坏事,但就怕有些人,死期将至,还不自觉!”
萧拂衣不做理会,接着道:“我家老祖并非生长于庸凉山地域一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姬长羲点头。
“在下确实听说过一些传闻,说贵派老祖宗生平多奇遇,并非本地人士。不过,这庸凉山之外,都能算是外地,那又如何?”
“当然有干系。”萧拂衣道,“老祖来的地方,说来太远,你恐怕做梦都想不到!”
一直没说话的老妪开口插嘴道:“你这一说,连我老太婆也好奇了,究竟怎么个远法?”
萧拂衣只说了两个字:“北境。”
所有人都一愣。
随后,鹿阳山老掌门大笑不止:“拂衣贤侄,你说的北境,不会是东域之外的北境吧?”
东域、西漠、南疆、北境、中土,名义上的中州五大地域,即是五个浩瀚的世界。向来都只知其名,不闻其真。就如同武者大帝的传说一样,帝名远播,却永远也无法碰触到那样的境界!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仅是庸凉地区的三千里人烟、两千里荒野,已足够神秘浩瀚,其他四大地域,都太过遥远。
遥远到连只言片语的传说,都无法逾越这段距离,会在流传中湮灭于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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