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尚和老妇人皆为他身上突然爆出的气势所惊,同时转头,不自觉停手,眼中都出现骇然的神色!
六字真言中断,地泉止歇,祥瑞缓缓消散,大和尚的形象亦恢复了正常。
柳书竹身后的菩萨虚影也紧跟着消失不见,他复又从半空跌落,口中惊叫,却被大和尚挥手打出一道佛光托起,没有直接摔到流沙中。
屡次受到惊吓,柳书竹心中害怕至极,嘴里没好气的骂着极为难听的粗话,可到底在骂谁,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此刻的扮相,着实让人不敢恭维。
灰头土脸,身上只穿着贴身衣物,先是沾了泥沙,又经泉水打湿,看上去要多落魄就有多落魄。
老妇人怔怔的看向柳书竹,似乎直到现在,才把他当做一个‘人’来看待,再无法无视他的存在。她仿若傻了一般,口中低声自语:“这、这是……菩萨……转世?”
紧接着,老妇人又转向大和尚,收起翡翠屏风,漫天的碧光消退,她竟走出了车驾,遥遥对大和尚谦卑行礼。
“晚辈老眼昏花,先前竟未能识出神僧法相,请神僧恕罪!”
从样貌看上去,大和尚正值壮年,老妇人的年纪当他女乃女乃都绰绰有余,但她却以晚辈之礼自居,前后态度转变极大,再也没有半分倨傲!
“大和尚只是大和尚,眼里早已参破礼法,也不拘红尘,自然就不会有大智勇慧凡,女施主客气了。”
大和尚起身,横移几步避了开去,没有受礼,双手合十回礼:“我与你家帝尊结友话禅时,你好像还未降世,如今多年岁月转瞬间,没想到他的后人也已垂垂老矣,不知你家帝尊可还安好?”
“帝尊他老人家外出很多年了,只送回过消息,但帝体安康,多谢您挂念。”老妇人面色相当难看,仍旧连连告罪。
“神僧在此,何不早早言明。晚辈若知是您本尊,哪里还敢放肆!”
“阿弥陀佛,往事去去去,旧人空空空。”大和尚笑道,“不得已卖弄几下,有违本心。先前的劝诫,还请女施主认真考虑。那葬佛之地,煞气凝结,即便是真有青灯佛器出世,也终不过是一件器物而已。命数自有天定,何苦来哉?你家帝尊若亲临,大和尚也是要劝一劝的。”
老妇人道:“晚辈谨遵神僧教诲,这就动身赶返南归,再不入西漠!”
大和尚稽礼:“大善!”
柳书竹虽早有预料,但心中仍免不了惊骇。
传动古阵果真出了问题,他此时已横跨整个中土地域,穿越了无限遥远的距离,身在西漠!
大和尚到底又是什么身份,竟能把老妇人吓成这个样子!老妇人号‘逍遥王’,看来她口中的帝尊故友,应该就是眼前这位大和尚了。
六字真言,让他脑海中的血珠起了悸动,隐隐感觉眉心的位置有些发烫,不知福祸。
心潮阵阵涌动,纷乱如海!
老妇人又看了柳书竹一眼,眼中仍旧惊疑,回到座驾内,颔首告罪,狮首猿身兽被金字吓得浑身颤抖,老妇人一挥手,便御空飞奔,离去的速度奇快,不消一会儿,车驾就像流星一样消失在天际。
大和尚自虚空走下,来到柳书竹身前,笑眯眯的看着他不说话。
僧是凶僧,身高近九尺,比天痞不遑多让,浓眉环眼,颌下长髯粗密及胸,破履僧袍,脖子上挂了一串念珠,每一颗珠子都有核桃般大小,形象威武难言。
被脑后的佛光一映,带着佛家的神圣气息,凛然不可亵渎,凡人根本无法比拟。天痞的形象虽然也十分生猛,但与眼前的大和尚比起来,气势上却逊色了千倍万倍!
柳书竹心中发毛,但他越是害怕的时候,表面上就会装作越发强硬,并非是为了面子,而是因为他知道,无论面对什么事,怕了都无用!
大和尚见死不救,他心中怨念滔天,但惊于对方的绝世神通,又不敢真的骂出口,只得在心里暗自诅咒。
大和尚似能洞穿他的心思:“阿弥陀佛,你心里一定是在咒骂大和尚身为出家人,却见死不救。”
柳书竹脑中念头数转,紧张的舌忝了舌忝嘴唇,‘嘿嘿’干笑,被对方道破心机,反倒不那么害怕了。以大和尚的能力,若要杀他,简直是易如反掌。他又初逢大变,心神本就不定,索性把心一横,不再做作。
“出家人慈悲为怀,刚刚小爷我埋在那流沙内,身陷险境,你们斗过此地,恐怕早就发现了。眼看一条鲜活的生命即将逝去,你却视若无睹,不肯出手相帮……”
柳书竹一顿,大胆试探道:“看你一副好卖相,原来却也不是个好和尚。”
大和尚果真就不恼,只是笑道:“生与死,本无差别;救与不救,也没什么两样。世上苦难多了去,又能救下多少?
你若是好人,死后自会解月兑,必往极乐而去,救你反倒是误你功德。日后你若死的更惨,这笔账岂不是要算到大和尚头上?
你若是奸恶的歹徒,救你反倒平添罪孽,日后你害死了良善,这笔账还是要算到大和尚的头上,太不划算。”
柳书竹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对方不仅神通了得,嘴皮子竟也比他厉害。
袖手旁观不仅不以为耻,反而大摆道理,说得理直气壮。
大和尚好奇道:“大漠多沙尘,此时又是风起之季,身上没有避风符,常人少敢独自在外行走。你一个乳臭孩童,究竟是何人,怎会被吹到这流沙埋骨的绝地?”
柳书竹心道:若不是逼不得已,谁愿意来这鸟不拉屎的荒凉大漠,还不是没有办法,都怪那个破传送阵!
一番离奇遭遇,说来话长,他不想轻易透露自己的底细。对方口中的避风符,也不知是何等宝物,却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心思电转,脸色说变就变,忽然堆起一张虚假的笑脸,装成毫无见识的憨小子,对大和尚道:“神僧法力无边,佛功盖世,难道您就是传说中的活佛吗?”
语意半真半假,实际上他的眼界还真的不够用。
“哈哈哈!”大和尚爽声长笑,也并非想象中的高高在上、不近人情,“马屁精。”
说着,浑身又如金漆涂染,骤然间变作金人的形象,口中至理天音再吐,佛号齐天!
“……嘛……呢……叭……咪…………”
六字真言连贯出口,柳书竹双目赤红,蒙着血色,感到眉心滚烫,身上的菩萨法相再现!
这一次,明显感到有异物在脑中作祟,正是那一颗指肚大小的血珠,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手势,古怪手印不断祭出。
大和尚抬头,望着头顶朦胧的菩萨法相,眼中神色复杂,既含敬畏,也有蔑视,自语断喝: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大愿菩萨!”
真言一停,柳书竹方醒,刚刚眼中虽蒙上了血色,感官却极为灵敏,与前些次不同,视力和听力都在,猛然间才看到上空缓缓消散的菩萨法相,失声惊叫道:“老秃……大和尚,你、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其实,他心中也清楚,菩萨异象多半与脑中的血珠月兑不开干系。大和尚念动六字真言,只不过将体内的某种气机唤醒,根本原因还是在他自己身上。他只不过是不敢去相信!
“世上果真有菩萨转世重生一说。”大和尚惊疑半晌,很快又被平静所取代,摇头叹息,“大和尚以前不信,现在却是信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贴在柳书竹眉心,不容得任何反抗,粗眉一扬,似是感觉到了那颗血珠的存在,肃声问道:“你脑中的菩萨舍利,是怎么得来的?”
“大愿菩萨?舍利?”柳书竹这才知道脑海中的血珠来历。
但他满肚子坏水儿,自然不会告诉他,这是由于多年在庙里造孽,遭到的现世报,心里急急想着对策,反而一咬牙一瞪眼:“与生俱来!”
对方能道出菩萨的法号,或许会清楚血菩萨的隐秘旧闻,柳书竹忙问他道:“大愿菩萨?神僧知道这尊菩萨的来历吗?”
大和尚眼神飘忽不定,也不知骗过他没有。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上古年漫长而久远,中州不仅是圣贤的天下,亦是佛门的净土。佛教兴盛,庙宇遍布世间。历代以来,佛家子弟证过的菩萨也不在少数。可是……”
但却不像是对柳书竹解释,更像是自言自语。
涉及上古逸闻,柳书竹忙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上古时代对于后人来说,神秘而恢弘,总隐含着一股无形的魔力,令后世无比着迷。那些唱响了千秋万载的圣贤威名,哪一个不是逆天级数的存在?
……凰大贤征战十方,建立不朽神朝的瑰丽传说;龙渊大圣扩土添疆,真龙天子传世,始有诗人口中的大唐古国;狂人大圣单戟如神,血杀三千万里的惊天事迹……荒诞,荒诞至极,但却饱含了太多的浩瀚与壮丽!
真伪不可考证,亦不知夸大的成分占据几成,但作为小孩子的夜间故事,还是相当有水准的!
柳书竹小心插嘴道:“可是什么?”
“可是……菩萨虽众,但地位超然的却只有那么几尊。大智、大行、大悲、大愿,代表了上古佛门中的四大尊菩萨!大愿菩萨,位列其一,是上古年最后一尊菩萨,也是最了不起的一尊,更是最接近佛陀的一尊!”
“最接近佛陀的菩萨?”
柳书竹彻底被唬住,山民口中的血菩萨竟有那么大的来头?
可菩萨的舍利怎么会藏在泥塑里面,那尊泥塑莫非是由菩萨的血肉化成?
顿时浑身恶寒,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不轻。泥菩萨碎了之后,他总觉得晦气,地上的碎片还真没有细细检查过。但泥中无骨,不应该是血肉才对。
“大愿菩萨死后,便意味着佛门的没落,世间再无人证过菩萨果位!”
柳书竹对佛门的概念十分模糊,多半都是世俗传言,奇道:“菩萨也会死?”
大和尚这才看向他:“菩萨也是**凡胎,也是由爹娘生养,只不过阪依了佛门,修成了**,与古之圣贤一样。圣贤既能消陨,菩萨为何不能?”
柳书竹恍然,与那老妇人对话时,大和尚便说过,圣贤与菩萨等阶,都是人身,只不过圣贤无畏,不朝天地,不敬神佛;而菩萨却信奉佛法,向往极乐,本质上并无区别。
菩萨,是上古佛门中对于高僧的一种称谓,原来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尊贵。但能够跟上古传说中的圣贤比肩,也基本属于信仰一般的存在了!
虽有些意外,但却并非不可接受。世间有很多传世神僧,都是在坐化之后被世人朝拜久了,才越传越神,便觉得十分了不起!
芸芸众生,凡尘蝼蚁,怕是没有机会知道这些上古秘闻,即便知道了,也未必肯相信。
柳书竹更关心血珠所带来的影响,又有些不放心的嘀咕道:“那这么说,小爷我就是大愿菩萨转世重生,总不会是坏事吧?”
血珠是自己飞到他脑中的,这句话分明是扯谎,他本又是山上的小强盗,难免又有些做贼心虚。
“你脑中的菩萨舍利,真的是生来便有的?”大和尚眼中似乎别有深意。
柳书竹犹豫一下,底气不足:“这个……自然假不了!你不信?那我对天发誓……”
“嘿!”大和尚看他表情,突然月复黑道,“如果真是菩萨转世之体,当然算不得坏事。”说完便沉吟不语,似是在深思。
柳书竹心中打鼓,小心翼翼:“神僧再想什么?”
“大和尚在想,是不是应该开了你的脑子,把这菩萨舍利据为己有,好亲自参悟大愿菩萨的灭佛手印!”
柳书竹吓得急急摆手,也不知对方是不是在吓唬他,忙向后退出十几步:“神僧莫开玩笑,您是得道高僧,天神附体,比那狗屁菩萨也差不了多少,说不定日后还会证位佛陀!杀人越货的事情只有强盗才会干,这事儿可是损阴德的勾当,您可千万不能因小失大!”
看不出大和尚用了什么神通,周边的流沙都变得像硬土一样厚实,踩在上面,竟不再往下陷落。
大和尚忽又变得宝相庄严:“阿弥陀佛,你是和尚,不应该吓唬小施主。”
然后,他又像换了另一个人似的,哂道:“和尚也是人,终抵不过菩萨舍利的诱惑,得了舍利,证个菩萨当当,再说又无人知道。大愿菩萨乃极尊,他的舍利,哪个和尚见了,都要发疯!”
他自问自答,像是有两个人在对话。
柳书竹在一旁直冒冷汗,心中忐忑,才发现这大和尚的神智有些不正常!
“菩萨都死了,不好,不好,这菩萨之位,不证也罢。”
大和尚跟自己低声‘讨论’了一会儿,才扭头问及柳书竹一些详细情况。
柳书竹见他没有杀意,心中松了一口气,也想到正事,硬着头皮把乘坐传送古阵的事情悉数告知,倒没有隐瞒,希望能得到对方的帮助。
“撒谎!”大和尚断然道,“世上哪里有连跨两大地域的古阵?东域遥远,几在天涯,你若是说中土,倒更令人信服。不过……”
传送古阵也并非想象中的那样远近随心,原来也有距离极限。
这一点可相当不妙,来的虽容易,归去之路怕是要难比登天。天痞一众人的安危,也让他心生焦虑。
柳书竹道:“不过什么?”
“不过若是你脑中的舍利在作怪,倒也无甚惊奇。菩萨毕生法力凝聚舍利之上,与圣贤遗物一样,本身含有天地伟力,后人难以洞悉!”
看来还真是捡到了宝贝,或许应该说宝贝自动送上门来。菩萨舍利,单是只听名字,就足够让人臭屁的!
“神僧,那您看看,您是不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我是那大愿菩萨转世,那您就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死在这荒凉大漠!”
别人要是遭遇了现在的情况,早已吓得茫然不知所措,即便不跪地磕头,也会变得十分拘谨。
站在眼前的,很肯能是一位傲视天下八方的武道强者,甚至会被没有见识的乡野村夫误认为神仙!
但柳书竹不同于常人,害怕归害怕,但也立即想到了如何套近乎得好处。
反正都是打不过,姬长羲那样的辟谷强者和眼前的大和尚也就没有了什么两样。他话语间开始变得无耻起来,本性逐渐暴露。
“既然都是自己人,您要是不嫌远,顺路送我回东域也就是举手之劳。东域到不了,北境也好,那里我自有门路……您若是有佛门至宝相赠更好不过,没有也不打紧,给些稀世灵粹充充饥也行……总之,还请神僧指引一条明路。”
大和尚等他说完,看到柳书竹眼中的霍霍贼光和忐忑,赞了一句:“阿弥陀佛,你无耻的样子,倒是很有大和尚当年的风采。”
柳书竹刚要狡辩,想再拍几句马屁,大和尚却叹道:“青灯古地即将现世,你又恰逢此时来到西漠,身伴大愿菩萨舍利,看来因果相循,冥冥中自有定数。无垠大漠,滚滚沙尘,你偏偏又这般凑巧,能在此地邂逅大和尚,也算一段善缘。”
柳书竹也觉得凑巧。孤身陷入大漠后,至今只遇到两人,其中还有一个是和尚。
若不是突起一阵惊天沙暴,将他卷上高天,也不会被埋在流沙中,更不可能邂逅两位绝世高手。老妇人说,大和尚追出她十万余里,不早不晚,却偏偏在此处停下!
两人对话里的信息,实在太过吓人。那颗菩萨舍利平白无故的飞到他脑中,难道冥冥中真的有天意作祟?
“可大和尚生平最恨因果,只悟禅理,却从不真心敬佛。也罢,便指你一条明路,生死之事,就任凭天意吧。”
话里暗藏玄机,柳书竹听了个半懵半懂。
他心里直犯嘀咕:不敬诸佛,那你出的哪门子家,一看就知道不是乖和尚!
大和尚伸手随意往地上一指,脚下的沙尘迅速凸起,像是煮沸了的开水一样,翻腾着逐渐高出两边的流沙,飞速向外蔓延,竟在柳书竹的注视中形成了一条羊肠沙路!
沙路宽近两尺,能容一人通行,极度夯实,一直延伸至视线的尽头,不知通往何处,又让柳书竹看的呆了。
“阿弥陀佛!”
大和尚再诵佛号,竟对柳书竹施同辈礼,又吓了他一大跳。
“前世尘缘来生续,只待佛心粪土时。大愿菩萨,走好,请走好。”语中莞尔,既像是对柳书竹所说,又像是对那颗菩萨舍利稽首。
言罢,大和尚狂笑三声,形骸放浪不羁,大步流星向远方,就此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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