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镇国公府出来,许桑棠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第一楼所在的那条街。
文家绸缎庄前围满了顾客,一个被绫罗绸缎堆得看不见脸的妇人,脚步匆匆的从许桑棠身旁走过,又折了回来,“哟,这不是第一楼的老板娘许老板吗?你不是嫁给慕瑾之了吗?今儿怎么来这了?”
“你是?”
许桑棠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妇人扒拉开一堆绸缎,露出一张白胖福相的脸,许桑棠不由得一笑,“原来是陆记茶楼的老板娘。”
许桑棠看了一眼挤得没地站的绸缎庄,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文家绸缎庄要结业了,所有布匹,无论是绫罗绸缎,还是粗麻棉布,一律五折,今儿是最后一天,据说文老爷夫妇要带着儿子回祖籍苏州。”
“文远要回苏州?”
“许老板你不知道?你不是和文家交好吗?”
老板娘柳眉一跳,白胖的脸上一脸惊诧,忽而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文家退婚,两家哪还能交好,我都忘了这事了,许老板,抱歉抱歉。”
“没关系,我想问问你,文家为什么要回苏州?”
“还能为什么?惹到大人物了呗,之前一批官府的人天天守在店门口,凶神恶煞的,吓人得很,绸缎庄的生意根本做不下去。”
许桑棠皱了皱眉,难道又是慕瑾之动的手脚?
“可知是哪个大人物?”
“我偷偷告诉你,你千万别说出去,我那天看到一个女人,进了绸缎庄……”
老板娘附在许桑棠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许桑棠眉心越拧越紧,老板娘撇着嘴道,“宫里的大人物,文家哪惹得起,只得灰溜溜收拾包袱回苏州去。”
老板娘说完,抱着一堆抢回来的绫罗绸缎,心满意足的走了。
许桑棠看向店里,只有店掌柜和伙计忙里忙外,文老爷夫妇和文远都不在店里。
许桑棠刚要走,一道强压着惊喜的男子声音飘入她耳朵里。
“桑——慕夫人。”
说曹操,曹操就到,许桑棠回头,微微一笑,“文公子。”
来人就是文远,他俊秀清瘦的脸上按捺不住喜色,文老爷忧心忡忡的站在他身后,许桑棠恭恭敬敬唤了一声‘文伯伯’,他敷衍的答应了一声,便进了店铺。
“桑,抱歉,慕夫人。”
文远习惯性的要叫她桑棠妹妹,话到嘴边,连忙改口,忐忑不安的邀请道,“慕夫人难得来一趟,要不要进去喝杯茶?”
自从那日在茶楼,他和莹月公主撞上许桑棠和清宵,她临走前冷漠的神态和决绝的话语,让他以为今生今世再没机会和她相见,交谈。
“不用了。”
许桑棠淡淡道,文远脸上的期待顿时垮掉,许桑棠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鬼使神差的加了一句,“要不去第一楼坐坐?”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好不容易才和文远撇清关系,实在不愿和他有过多瓜葛,免得慕瑾之又对他下毒手。
想到慕瑾之的霸道,自私和手段,许桑棠满腔无奈。
“第,第一楼?好,好,我请你!不对,那是你的酒楼……”
看着文远欣喜若狂得语无伦次,许桑棠只得收回反悔的话,微微笑道,“你请我吧,说了请我就不能反悔。”
“好好好,你想吃什么,我都请你。”
看着他狂喜而紧张的脸,说话时手足无措的模样,许桑棠情不自禁的想起那五年的时光。
最初的相识,文远在她面前也是这般的手足无措。
想去过去,许桑棠胸腔中溢满温暖,她看着他,秋日阳光里,依旧俊秀清晰的眉眼,依旧紧张无措的神情,恍如五年前初见的那位少年郎,她的眼眶不由自主变得湿润。
“桑,呃,慕夫人,你怎么了?”
文远伸出手想安抚她,却在半空中停下,顿了顿,僵硬着缩回手,担忧的再问了一遍,“慕夫人,你可有不舒服?”
许桑棠看着他轻轻摇头,眼泪悄无声息的涌出眼眶,文远顿时慌了手脚,想要为她擦拭眼泪,却犹豫着不敢伸手,只得连声问道,“你哪里不舒服?怎么了?”
许桑棠只是一个劲的摇头,安静的流泪,泪水无声无息的滑过脸颊,落入衣领中。
大街上人来人往,不时有人停下来指指点点。
不知过了多久,许桑棠终于止住眼泪,掏出手绢拭去泪痕,朝文远盈盈一笑,“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文远担忧的望着她,目不转睛,许桑棠清晰的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再次笑了笑,语调轻松,“我只是想起一些往事,真的没事,你不必担心。”
“没事就好。”
文远轻轻呼出一口气,许桑棠抬脚走向第一楼,回头见文远还站在原处,目不转睛的望着她的背影,她一回头,恰恰与他四目相对,秋光里,他眸光温柔澄澈,如秋日里的一池秋水。
许桑棠听见心里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走吧,你说请我的,可是反悔了?”
“没有反悔,怎么会反悔?”
文远连连摇头,快走几步,与她并肩而行。
两家店铺隔得挺近,两人很快走到第一楼的门口,第一楼的伙计老远就看见许桑棠,笑眯眯的迎了出来,把他们迎进二楼的雅间,上了茶点后,就识趣的退了下去。
文远坐下,熟练的为许桑棠烫洗茶杯,一套动作一气呵成,这样的事他在过去五年已经做过很多遍,可自从退婚后,他再没机会为她做过,如今再次做来,恍如隔世。
文远有些失神,连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都未曾察觉,忽听到身畔的许桑棠轻声道,“文远,对不起。”
文远手上的动作顿住,顷刻,给许桑棠斟了杯茶,微微一笑,“你我之间,不用说这三个字。”
许桑棠看着颜色清透如许的茶水,轻轻叹息,“若不是因为我,你怎么会被慕瑾之打断腿,又怎么会中孔雀蓝的毒,更不会被逼得举家离开京城。”
“如今,腿已经痊愈了,孔雀蓝的毒也解了,我安然无虞,文家也没事,你别胡思乱想。”
“文远——”
“真的,我从不骗你,你知道的,苏州老宅的管家来信,说宅子年久失修,已经开始破败,爹年纪也大了,愈发的思念故土,所以,我们才会举家回苏州老家,与旁人无关。”
许桑棠盈盈一笑,清亮的眸中莹莹含泪。
“你从前是从不骗我,如今也开始骗我了,我记得你苏州老宅的管家早几年就过世了,哪里又来一个管家?而且,你也同我说过,老宅在管家过世后,因无人打理,已卖给他人。”
文远默默无言,良久,才叹息道,“原来你还记得,我以为你全都忘了。”
“是该忘掉的,偏偏没忘掉。”
文远幽幽一叹,没有言语,两人之间变得沉默,似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与她之间,渐渐的无话可说。
不知过了多久,许桑棠想起陆记茶楼的老板娘告诉她的事,犹豫再三,开口道,“莹月公主的事,你别怪她。”
“我与她除了救命之恩,再无其他。她想要的我穷尽一生也给不起,救命之恩,只能来世结草衔环报答。”
提及莹月公主,文远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淑贵妃也是为了公主,才会微服出宫,逼你离开京城,你,你别恼她。”
“贵人行事,哪容我一介草民多言?再者,京城是非多,离京也不是什么坏事,其实,我回苏州老家还有别的打算。”
说到这里,文远默默的看向许桑棠,许桑棠察言观色,猜测事情可能与自己有关。
“我回去,想在苏州置办产业,为一个人留条后路。”
他没有说出那人是谁,可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许桑棠眼眶微红,“你不必这样,那人并不值得你这么做。”
“值不值得,我心里清楚,我只希望她不要拒绝,如此,我远在苏州,才能稍稍安心。”
文远淡然道,目光中除了坦然和温柔,别无其他情愫,在旁人眼中,他看似已经放下对许桑棠的情意,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情意和过往,他从未放下,只是将它们藏在更深更隐秘,更难被人发觉的角落里。
他不想他的情意,一直给她造成困扰,这也是他能做的微末之事。
“文远——”
“其实,我更希望,这个退路,她永远也用不上。”
只有用不上,才表示她在京城一切无虞。
许桑棠神情黯然,“龙炎被幽禁,清宵走了,现在,你也要走了,这偌大的京城,我竟然寻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
文远眸光一闪,“世子爷已经离开京城?什么时候?”
“今天一早,我刚去镇国公府找他,才知他已经走了,连告别都没有。山高水长,江湖淼淼,我只愿他珍重其身,也愿你一世安然,这空旷又诡谲的京城,就由我守着吧。”
许桑棠神色之间,怅惘浮现,“我这一生,已经与慕瑾之连在一起,恐怕是死,也逃不开这座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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