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丢了人质,小小孤军再也没有护身符了。
陈嵩很清楚:如果没有主力部队登岸,就是来100个陈嵩,也没法把弟兄们带出去。
他本以不来的。
太尉也不允许他来。
不来没错。
但他就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兄们被人割脑袋,自己却四平八稳地在大船上看热闹。
人总是要死的,假如他陈嵩今天袖手旁观,忍心看着多年出生入死的弟兄陷入绝境,那么就算福大命大,长命百岁,内心的耻辱也会让他的余生备受煎熬。
今天横竖是一死,要么痛快冲杀,轰轰烈烈地阵亡,带着一帮弟兄到地府,那里有的是北府兵,还以集结成军;要么老天眷顾,月兑离鲜卑人的刀锋,回到军中,被刘裕处决。
无论怎样死,心里都没有丝毫愧疚。
但是关键还是要救出人去,否则大家全都死在岸上,纵然无愧袍泽之情,也是很窝囊的。
刘裕虽然下令不许登岸战斗,但并没有不许救援。河面上现在有很多快船,岸上的人只要能够回到河里,就会被捞起来。只是鲜卑兵死死地压着,根本不给跳水逃生的机会。
形势非常明朗:必须有人留在岸上拼命格斗,阻击鲜卑兵,掩护其他弟兄们逃走。能够胜任这个任务的,也只有陈嵩和郭旭了。
郭旭把阿薄干掉在地上的金盔交给陈嵩:
“你带大家走吧,我守着。”
陈嵩把金盔推回来:
“我的弟兄没走,我不会走。你太累了,回去吧。”
郭旭不再拉锯:
“我死了,大不了一个幢主。你死了,一个队主。你不在乎自己的脑袋,也得在乎弟兄们的士气。”
大战还没开始,为了一个小插曲损失一员战将,这对于一支远征军而言,的确不吉利。但是回去不也是死路一条吗?以刘裕的治军风格,以容忍打败仗,决不容忍抗命。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违抗了太尉的命令来救你们,就是回去也会被斩首。我是必死之人,你不是。所以应该你走。”
在场的人无比震惊。他们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只有陈嵩一个人上来增援。
郭旭强忍住眼泪,向士兵们下令:
“我和陈队主殿后,其余人立刻下河归队!违令者立斩!”之后转向陈嵩:“我陪你死!”
陈嵩知道多说也没用,他伸手按住郭旭的肩膀,两个人额头顶在一起,相互凝视了一小会儿,无声地笑了。
徐之浩、绿豆、疯子,还有另外两名士兵知道这是不能违抗的命令。默然跪下,向两名长官、两位大哥磕头。走出两步,全都失声痛哭。
鲜卑兵已经恢复秩序,列成方阵压了过来。
威震四方的鲜卑精锐,竟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将被一小撮敌人生俘,这种奇耻大辱让他们恼羞成怒。
战场上不会再有劝降,只有血腥的报复。阿薄干已经传下令来,别人都以杀死,陈嵩一定要活捉,他要亲自剐了这家伙,让他知道侮辱大魏冀州刺史要付出什么代价。
郭旭眼睛盯着前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槊。如果没有奇迹生,他和陈嵩都将死在这里。陈嵩为了救自己,不在乎掉脑袋,他也一样。唯一的遗憾是他在回到关中之前就掉了脑袋。一个无头鬼在地下和爷爷、父亲相逢,那该多么凄惨。想到这里,苦涩地笑了出来。
鲜卑兵阴沉的面孔已经到了十来步远的地方,一支长槊突然划破长空,从河岸方向飞向鲜卑兵,降落的时候,遭遇了一个人的脚背,它立刻当仁不让地穿了过去。这个当兵的惨叫一声,身体后倾,但脚还被紧紧地钉在地上,于是他以一种非常不自然的体态扭曲着倒了下去。鲜卑兵阵中立刻出现一个圆形空场,圆心是一个声嘶力竭的伤兵。
郭旭回头一看,徐之浩向他扬了扬手,笨拙地跳下河去了。
再见乡党,没有比这更好的诀别了。
鲜卑兵再度受辱,怒不遏。锋刃如波涛,缓慢而沉重地涌向两个人的小小孤岛。
陈嵩和郭旭沉子,扎稳脚跟,蓄势待。他们的长槊会首先飞出去,打乱前头士兵的阵脚,尔后,他们会挥舞弯刀,冲进敌阵,逢佛杀佛,遇父杀父。
从中原陆沉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定了。
注定不能像幸运的祖辈或后辈那样,穿着体面的衣服死在亲人环绕的床榻上。
年轻的生命即将凋谢。
白刃耀眼、鲜血纷飞、陌生人殉葬。
身体会腐烂,会融入泥土。
看到枯骨的人,不会知道它的主人生前多么英俊挺拔。
如果有灵魂,他们会看到这血腥味看似永不消散的百年乱局,谁是收官者。
随他去,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
有意义的是兄弟并肩战死
下雨了。
密雨斜侵,飒飒地落在鲜卑兵头上。
箭雨。
黄河上,四艘巨大的“金翅”战船一字排开,舰艏的兽头面目狰狞。
晋军弓箭手居高临下,顺风放箭,织成一张致命的帘子,把一场结局已定的厮杀挡在了两个幸存者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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