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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顶之灾,玉石俱焚,覆巢之卵,将倾大厦,生杀予夺在敌手,王朝最高权力算个屁!
姚泓俯视台下盛开的莲花,有点愣神。
父亲,文皇帝姚兴,当年把高僧鸠摩罗什请到长安,让他住在这个逍遥园里翻译经文。如今先王和高僧,一个仙逝,一个圆寂,逍遥园却还是当年规模形制。渭河穿过园子,其中一支细流涓涓注入荷花池。一条廊道通向池中心一座高台,高台上有座亭子,即便是在盛夏,坐在亭子里也是清香扑鼻,清凉满襟。
姚泓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笑。此地名为逍遥园,自己却身忙心累,浑然不知何为逍遥。
怕是再也不会有逍遥了。
晋军突出奇兵,从水路西进,一下子打破了秦晋对峙的格局,香城、定城、泾上相继失陷,最新探报说晋水上军已经在渭桥登陆。
兵临城下了。
长安兵马算起来至少四万,但要找出一个能够野战破敌的将军,却非常困难。姚泓拨拉过来拨拉过去,最后决定让城北守将姚丕率众迎敌,自己亲自坐镇城北逍遥园。下令集中一批快马,交给传令兵,让他们往来奔走,把渭桥最新战况报到逍遥园,须臾不延误。传令兵背插红色小旗,无论何人不得拦阻,违令者杀无赦。
太监端上来一盘西瓜,姚泓不想碰。
想了想,叫来一名传令兵:
“你去告诉姚丕,今天只有他们打赢了,朕才会进食!”
就是要鼓起他们“灭此朝食”的杀敌气概。
是如果他们打败了呢?
打败了,宗庙尚不血食,何况我这亡国之君?
近来食欲稀薄,不足一月,已经瘦了十来斤。
揽镜自照,三十岁的人。一半头都白了。
击败渭桥敌军,不等于国家转危为安,但至少以翦除南军一翼,集中兵力对付刘裕主力。也能振奋一下萎靡已久的士气。
传令兵出去不久,一名红旗骑士飞驰进来,直抵台下。他刚要下马,姚泓迎上去大喊一声:
“不必下马,就在马上说,说完就回去。”
传令兵举手平胸行了个礼:
“禀陛下,姚丕将军已经和晋军遭遇。敌人登岸后,战船随即被水冲走,他们已经没有退路。晋人没有马匹,弓弩也不多。以短兵为主。”
姚泓心头掠过一丝遗憾。要是早点派兵出去,在晋军登岸的时候打击他们,一定稳操胜券。
“很好,你去告诉姚丕,南蛮背水一战。困兽难敌,让他加大纵深,结成厚镇,不要和晋人短兵格杀,靠弓箭和长槊,把他们压到渭河里去!”
传令兵再施一礼貌,转马驰去。
姚泓在案前坐下。想拿起笔写几个字静静神。在砚池里蘸好笔,抬手要写,不自觉地陷入沉思,须臾,恍惚听到太监小声说:
“陛下,输了!”
姚泓蓦地站起来:
“谁输了?你说谁输了?”
太监吓了一跳:
“陛下。我没说谁输了,我说的是污了。”
然后用手指了指铺在桌子上的纸。
一大滴墨汁,落在纸上,已经洇成一团。
姚泓败兴之至,把毛笔一扔。正要数落太监几句,听到台下马蹄声。扑到栏杆边一看,又一名传令兵到了。
“禀陛下,战场狭窄,我军弓箭手只射一次,南蛮就已冲到阵前。晋军前排士兵凶悍暴戾,以身扑槊,伤者不退,死者往往不倒,后排士兵两人捧一人,把短兵死士掷进我军阵内。姚丕将军已下令刀牌手上前搏杀,令骑兵蹙踏敌两翼。”
姚泓眼前浮现出峣关之战时晋军嗷嗷叫着边砍边冲的景象,想起那柄破空而来集中宝车的长槊,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你在阵前宣我旨意,此次作战,不按首级论功,只要能打败晋军,全体将士,每人赏金千两,升爵三级,阵亡者抚恤三倍!”
当他听说姚丕打算让骑兵蹙踏晋军两翼时,内心稍感宽慰,假如此招得手,晋军必败。想到败退的晋军被挤进渭河的景象,甚至开始兴奋。但是转念又一想,既然“战场狭窄”,弓箭手施展不开,那么骑兵显然也冲撞无地。如果两军已经混战臣一团,骑兵基本就是废物。姚秦骑兵主力集中在安定一线,主要用来对阵柔然,姚丕军中骑兵并不多,假如晋军击败了中军步兵,那么剩余的骑兵人力不足,根本无力回天。想到这,心急如焚,大声召唤传令兵。
“你速去告诉姚丕,要他让骑兵全部下马步战,加厚步兵方阵。让弓箭手各自为战,瞅准机会放冷箭射杀敌将!”
这个传令兵在出园门时几乎撞上迎头冲进来的传令兵。后者冲到台下,仰面禀报,说姚丕为了给骑兵腾地方,下令步兵军阵后撤,但晋兵趁势大呼猛进,步兵已有崩溃迹象。
姚泓怒火上冲,回身一脚踹翻桌案,装西瓜的磁盘碎裂满地,鲜红的西瓜如人之残躯,血肉模糊。墨汁混迹期其间,黝黑不祥。
他领教过战场上那种瞬息万变、夺人魂魄的气象。
只是没有料到姚丕这么无能。
不能再安坐逍遥园了。城北目前看来没有南军来袭迹象,他必须带领羽林骑马上前去增援姚丕。就算姚丕打光了,只要羽林骑能顶上去,以逸待劳,以骑压步,不信挽不回战局。
迅速披甲上马,挎上鹰头宝剑。羽林骑不必皇帝下令,早已列阵等候。新任羽林骑皇宫卫队长官姚谌全身甲胄,背着弓箭带着长槊,铁塔般立在阵前。姚泓正要扬鞭骤马,几个太监在后面跪下,大太监问:
“请陛下明示,臣等在逍遥园候旨还是回宫?”
姚泓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胜了我自当回宫颁诏犒军,败了我还哪有闲心逍遥。
“你等全部回宫!”
他带领羽林骑一路向北,直奔渭桥方向。半路遇上一名传令兵,神情慌迫地告诉皇帝。步兵方阵已经崩溃了。
“姚丕呢?”
“我离开时他正带着亲兵卫队在督阵,已经斩杀了几个先退的官佐,不知道这会儿有没有止住众人。”
姚泓一听姚丕已经开始斩杀败兵,知道渭桥秦军大势已去。唯有赶紧赶到战场,以收卞庄刺虎之功。怒马而奔,长驱北进,很快就进入一个狭窄通道,左边是渭河,右边是莽莽丛林,羽林骑无法结阵前进,只能两马并肩。
姚谌从后面加鞭追上来:
“陛下,此地路窄,要是在这里遇上溃兵。我们就麻烦了。”
姚泓也有同感,乃下令全军以冲杀速度通过这一段。
军令正在往下传,前头已经尘土飞扬。须臾,先是零星的散兵,接着是七七八八的游勇。最后是成队的败兵,乌央乌央,迎着羽林骑跑过来。
姚谌带着几个骑兵冲出去,挥舞着鞭子,一边抽打败兵,一边大喊:
“皇帝陛下在此,回去!都给我回去!”
前面的几个兵正在本命。突然被兜头拦住,一看来人的装束,知道是皇宫禁卫,一时不知道该进该退。后面的士兵跑得天昏地暗,不知道前面生了,还在往前涌。姚谌面前,很快就立起一条人坝,在源源不断的后续推力下,眼看就要溃决。
姚谌怒喝一声,长槊前送。一下刺穿了最前面一个人的前胸,那名怜的士兵其实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孩子,他嘴里喷出血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姚谌,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人要杀自己人。
姚谌抽出长槊,看着那个兵扑倒在地。他把带血的长槊指向前方:
“所有人听令,立刻转身重回战场,违令者斩!”
前方的人群瞬间陷入沉寂,后退是晋军虎狼之师,前进是羽林骑督战之刃,所有人都在踌躇。
后方的人还在源源不断赶来,不明形势的败兵一片声喊着:
“走啊,赶紧走啊,前面干什么呢?”
“快啊,南蛮追上来啦,不想死的让路啊!”
姚谌回头看了一眼姚泓,见姚泓竟然面有难色,内心不仅大失所望。情况紧急,顾不得忌讳,乃越过姚泓,直接给羽林骑下令:
“全军听令,长槊手结阵前推,弓箭手开路!”
豁然一声,羽林骑长槊直指败兵,后队的弓箭手张弓搭箭。
姚谌猛抽一鞭,坐骑长嘶一声向前蹿,将一名败兵踏翻在地,长槊在余众头顶挥舞。败兵们惊叫一声,纷纷向两边散开,路左的人被挤到渭河浅滩里,路右的人则连滚带爬地钻进林子。羽林骑开始向前推进。
但败兵越来越厚,羽林骑单靠震慑已经推不动。向后看,绕过去的败兵已经堵塞了道路。
姚泓在马上心急如焚,知道时间耽误的越久,挽回败局的希望就越渺茫。要是晋军赶到这里,地形不利于秦军,一场屠杀在所难免。
好像就是要证明他的正确,渭桥来人方向,败兵阵后突然响起惊呼声:
“晋军来啦,快跑啊,晋军来啦!”
姚谌请命:
“请陛下速做定夺,羽林骑是进是退?”
姚泓看了一眼身后被堵塞的道路,瞬间想起昙云和尚那句“陛下不要怕砍头”,心一横,拔剑前指:
“冲上去,迎头杀敌!”
此言一出,羽林骑不再反顾,众人拔出刀剑,左右砍杀,在败兵中踏开一条路,杀向晋军来向。
姚泓裹在将士中间,眼看着自己的步兵被自己的骑兵砍杀,惨叫声四起,血肉飞溅,由不得心如刀绞。闭上眼睛宽慰自己:千钧一之际,顾不得这等小仁小义,如果列祖列宗保佑,能够击灭当前强敌,那么这些被砍杀的败兵,一体享受抚恤。
但惨叫声很快就变成了怒骂声。
败兵们一看进退都是死,皇家羽林骑如此不爱惜人命,胆大的兵油子率先难,他们先是用盾牌挡住羽林骑的刀剑,怒问你们为何要杀自己人,继而开始还手。有些人本来还想屈服于羽林骑。转身去杀晋军,一看有人带头,大家随大流一哄而上,遂成喧嚣内讧之势。假如在平地。步兵占不了骑兵便宜,但现在马蹄子困在人脚中,骑兵优势荡然无存,杀人最起劲的几个官佐,已经被步兵拖下马来乱刀砍死。
姚泓推开身边人,打马走到最前面,摘下头盔,想冲着这一团乱麻喊话,请他们让开通道,好让羽林骑去杀敌。再要是拖延下去,战局就烂透了,大秦就烂透了。还没有开口,前方突然传来潮水般的喊杀声,抬头远看。晋军旗幡已经在望。
姚泓眼前这些穿着盔甲的惊弓之鸟迸出惊人的求生本能,他们疯狂地向前冲,形成一股势不挡的洪流,竟然把好几个骑兵连人带马挤进渭河。
姚泓长叹一声,知道已经没有反击的机会,他没有下达任何命令,调转马头。裹挟在败兵传流中,回身向长安。
他一路低头,泪水不断地凋落在金灿灿的胸甲上。
那柄传了三代的宝剑,随着马儿的奔走,铿锵地磕碰在腿甲上。
汗血马的铃铛浑然不知战事利钝,兀自一路吟唱。
他不打马不扬鞭。汗血马识途。它自会冲着皇宫去。
马前马后全是败兵。他们知道皇帝和他们同行,但没有一个人在意,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到了开阔地,败兵开始四散,他们当着皇帝的面月兑掉甲胄。扔掉兵器,恢复老百姓身份,各自回到自己的妻儿父母身边去。
撇下皇帝孤身一人凄惶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