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运城初到韩家,韩大秀是优礼有加:嫂嫂娘屋来客人,自当待如座上宾。谁道这座上宾偏偏坐不住,又是挑水,又是整地;尤其是,时而时地跟韩大秀献殷勤。大秀心里就滋润个不了,咯咯的笑声搞得他心旌摇荡。
龚运城其实心气也蛮高,先前别人也说了几个,却一无例外地见光死。这一次,龚运城原本是姑妄试之,尽管堂姐把大秀吹成个七仙女,心里头还是有所保留——先前的红娘们不也是如此的么?好比说,撮酒吃的媒婆跟卖瓜吃的王婆原本是一窑货!及至亲见大秀,猛不丁,仿佛就给电了一下,那身子就酥了半边,叫一声苦:经验主义害死人哪!不好意思紧盯住大秀,就假意去瞄帐子里的那张照片。照片里,韩大秀浓缩了二十度春秋的灵秀,穿越了大同湖的黯淡,华光焕彩,直逼龚运城,足音跫跫,款步而来。龚运城忙车过头,瞟一眼墙上的李铁梅,那小小革命家把那独角兽一样的辫子拽在胸前,咬牙切齿,就跟谁都欠她三百吊似的;旁边的柯湘别着个盒子炮,右掌有力地砍出去,斩钉截铁的样子。龚运城睒了一眼,咋一下舌:“比下去了!”韩大秀斜了他一眼,娇嗔道:“看你个苕样!”
——这套程序编得不错。怪只怪,龚运枝一根肠子通尻门。在她看来,有门!大秀且是那么的乐意。兄弟前脚出门,后脚她就直捅捅地捅出来。不料,大秀竟是惊讶不置,局外人一般。“不是说走亲戚吗?”她说。就好比,走亲戚跟相姑娘根本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就像鸠山跟李玉和。朝后,龚运枝任是口吐莲花,把堂弟描画得天潢帝胄,大秀只是不响口:嫂嫂的美意我领了,只是,我的事,还早!
龚运枝心说:还早还早,等那骚裆里痒起来,要跑草,看你还早是不早?就跟龚运城说:“猴子不上树,多打几遍锣。”这话龚运城就不乐意。
既定方针确定之后,龚运城就开始了穿梭外交。龚家是在西湖沟,相去芦湾也就那么小几里,隔三差五,他也便来了。来是总捎点小名堂:纱巾啰,影集啰,白网鞋啰,姑娘家用的杂七杂八啰……他知道,这都顶不得聘礼,下聘礼还不得火候。大秀呢,一概推绝,却又推无所推:龚运城不是临走偷偷地塞回,便是硬扔给她,然后抽脚走人。
先,大秀对龚运城还是蛮好感,后来既知他来即我谋,礼数上就简慢下来。韩大秀虽不好说名花有主,却也是心有所归。本来,长舌妇的批判稿曾反馈到韩家,龚运枝却是哑然一笑,打死她也不信。何以言之?塆里一首儿歌替她作了注:“独户苦,盘户穷,我起瓦屋你搭棚;我的瓦屋上一根草,拖了你的棚子跑。”
龚运城的芹献是越来越上档次。这天,他送的是一件的确良衬褂,葱绿的底子,缀着一朵朵水红的碎花,式样蛮时兴。虽然他预知冷宫将是它的归宿,还是忍不住津津乐道地想像起她穿上去的样子,那一定更加标致,更加可人。才走进大秀房中,就兴兴致致地展开来,就像展开一袭华贵的霞帔。
大秀的心里止不住发酸。他这么一趟趟来,一次次找近乎,却并不提求亲半个字,倒叫人无从回拒。大秀一再冷落,他也不吭一声。这么不明不白地耗着,到底不是个事,一则误了人家;二则呢,老这么来来去去,塆里人必把她认到他的名下,再洗刷,怕也难了,那么……
“运城,”她说,“我不能不跟你直说了。我晓得你的心思……请你再不要来了。”
龚运城抬起头,怏怏地望着她,直把往日殷殷的期盼化了惨恻的苦相。
“你这么的,只能误了自己,我心里也不好过。”声音就渐渐地凄惶起来,“你喜欢我,我晓得……我感激你。但是……”
龚运城喉咙阵阵发涩。
“但是,我不能……”大秀死死地抓住胸口,为是堵住那苦水的渊源,但,苦水还是沿了那清秀的内眦淌下,“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她嘤嘤地啜泣起来。是啊,她对危高岩的痴情,何亚于龚运城对她的痴情?唉,她这里过洞庭湖,人家学校里唱雪花飘哦!
龚运城忽尔壮气起来,眼睛血红:“那,你说,他是谁,是谁?”
是谁?我是这落花有意,他是那流水无情。韩大秀芳心乱颤,泪似泉涌。龚运城大为不忍,心里酸酸的。他重重地“唉”了一声,一拳砸在脑门上,痛苦地蹲下。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先是,堂姐积极地撺掇,好像还写了包票;后来,韩大秀的热情看看到了冰点,又是她先不先就竖了白旗。“兄弟呀,大秀是个死心眼,还是算了吧!哪里捉不到好猪猡?”她不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她就说“哪里捉不到好猪猡”。龚运城也无心计较,只在心里发狠。“我就不信,人心不是肉做的……姐姐,我要娶不到韩大秀,我就光棍一辈子!”
其实龚运枝是对的,她晓得,大秀虽说性子硬,却是面子软,所以未曾给过龚运城太难堪;但是反过来,大秀虽说面子软,却是性子硬。她已是分明看出:任你是怎样地打锣,猴子是断不肯上树的。唉。草狗不翘尾,牙狗枉尥腿。
大秀转身托起一个包裹,满满一大包,递给龚运城:“运城哥,这包东西,你都带回,到时候,送给新嫂子——我巴望你,早日定舵!……真的,算我求你。”
龚运城哪里肯接?“不送你,还送谁?你不要,我到你屋后,丢进东荆河……”
“……”
龚运城深深地望着她,一会,又转向帐子里的照片,目光里就流出万般的东西,然后车过身,酸甜苦辣地望着她,欲言又止。大秀避开他的目光,望着照片,迟疑了一会,轻轻地说:“原谅我,运城哥,它不能送给你……我是为你之好。”
龚运城揪了下头发,像是下了最后的决心:“大秀——秀妹,今后,不管什么时候,我永远等着你!”他喉头一哽,说不下去,脚一跺,转身冲了出去。
龚运枝赶紧撵出来,哪里还撵得上?眼见得龚运城翻过隔堤,冲到河边,“咚”一声,包袱扔到河里,溅起一片水花,白白的,亮亮的,渐漂渐沉。龚运城的心,晕晕忽忽,也仿佛系于包袱之内,渐漂渐沉。龚运城撞撞跌跌地朝西湖沟奔去,任由龚运枝怎样地呼唤,他只聋子一般、醉汉一般地飘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