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湖公社的广播站办得不错,每天早六点晚六点各播一遍,先是“叔叔拿来,豆豆拿来”,之后,那个漂亮的女播音员就操起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大同湖公社广播站,大同湖公社广播站,本站今天第一(二)次播音开始了……”平常时日,生活寂寞,人们还等着那《东方红》的曲调响起;大忙季节,特别是那头一天晚上开夜班忙了个半死,就指着次日凌晨补它个懒觉,调养生息,你那喇叭突然从半空中呜起来,你说讨厌不讨厌?有一天早晨,劳累过后的谢发高正做着和韩大秀花前月下的好梦,《东方红》的乐曲突然把他炸醒。谢发高不由得大光其火,上工后就立即宣布:“大同湖公社王八蛋,大同湖公社王八蛋,笨蛋今天第一次播音开始了!”惹得满场子哈哈大笑。
芦湾的有线广播就接在“大同湖公社王八蛋”的线上,有时候韩书记就去播个通知,讲个注意;再或者表扬谁谁,批评什么什么,其他人一般是不能沾边的。
这天下午,一伙男劳力在禾场的边上堆稻草垛,一个桔槔样的三脚架高高地竖在旁边,把那一捆捆月兑粒后的稻草朝垛上吊。正忙活,公社广播站的第二次播音开始了。谢发高站在高高的稻草垛上,手舞足蹈:“大同湖公社王八蛋又开始了,我们差不多该收工了!”
下面一个负责吊草的青年说:“我们芦湾怎么就不来它个王八蛋?——芦湾大队王八蛋,芦湾大队王八蛋,笨蛋今天第二次播音开始了……”
谢发高不屑一顾:“嘁,都什么名堂?想做王八蛋还不够格哩!就一个老王八,三不知跑过去放几个焌屁……”
吊草的青年直朝他使眼色,食指竖到鼻孔下:“嘘——”谢发高还在疑惑,就见韩尧垚青筋突暴地冲了过来,捋拳攘袖,冲着上面大骂:“谢发高你个狗日的跟老子滚下来,说清楚,哪个老王八?”
谢发高一般是不服软的,纵然是韩尧垚梢长武大,比他哥民兵连长还要高出半个头来;纵然是韩尧垚胳膊粗得像棒槌,拳头大得像汤钵,谢发高也不发怵——可今天是自己说漏了嘴,背了理,底气就没了,只好讪讪地笑起:“哎嗨尧垚,你听错了,我是说大同湖公社广播站,全都他妈王八蛋。”
“你当老子是聋子?”韩尧垚不依不饶,冲着那吊草的青年嚷,“你把我吊上去,看老子碎他的脯腩骨!”
谢发高的口气就低下来,仿佛是自言自语:“自己听错了耳朵,还要去怪别人!”
吊草的青年犯了难,谢发高骂韩书记老王八是由自己话赶话赶出来的,真正说起,自己也不是了无干系;再看谢发高现在也孬种,就把住吊杆不松手,解劝道:“尧垚你真是听错了,他不是骂韩书记……他是在说他叔,说谢队长。”是啊是啊,谢南山不是有时候也到大队部去嗨一嗓子么?
这个礼赔得太大,谢发高不答应,可是这小子话已出了口,怎么能搓得回?搓回来又有何意义?也就不再去分辩。这一来,等于就是个默认的态度。在韩尧垚呢,人家既没有点你韩书记的名,也没有道你韩书记的姓,人家骂自己的叔,还不行吗?——虽说明知道这是一个狡辩,但他韩尧垚也只能是狗子咬刺猬——无处下口。就“啈”了一声,雄赳赳地离去。
无缘无故叫叔叔挨了骂,谢发高的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所以第二天中午,尽管晴天燎日,暑气蒸腾,谢发高还是主动地去帮叔叔挑满了一缸水。住在东荆河边,挑水其实是一项很繁重的劳动,你须得翻过高高的东荆隔堤,越过长长的河滩,一来一回,怕也有几百米。所以,危婆婆当初最为感动的,就是韩大秀不声不响地去帮她挑水。
当最后一桶水倒进缸里,谢发高盖上缸盖之后,门前的喇叭又响了起来:“贫下中农同志们,广大社员同志们,下面播送一篇表扬,啊,下面播送一篇表扬。”
像个小孩子一样,谢发高竖起耳朵去听。谢南山就笑了:“未必是表扬谢发高?——还不是东夸葫芦西夸瓢,看谁顺眼表扬谁!”
可是,表扬的却是危高岩,说是危高岩同志作为回乡知青,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逐渐月兑掉了骄娇二气,与贫下中农增进了感情……
谢发高一惊:“怎么会是他?”
谢南山老到地一笑:“给屁他吃呗!……嗯?不对呀。难道进ru了平台期?”谢南山现在算是看穿了:韩尧金冠冕堂皇的打傲——敛息——市惠三步骤,根本就是他韩家的爱情进度表。危高岩你个狗niáng养的,老子好心好意给你去提亲你不哼不哈,晒干了老子的面子,现在却又死皮赖脸地去投怀送抱,哼!
提起危高岩,谢发高更是一肚子火。哼,你等着,龟孙子,看老子找机会收拾你!
还是那句话说得好啊——你穿了铁鞋子找啊找啊你怎么也找不到,你不找它,嘿嘿,连放屁的工夫都不要,它就来——了!
挑谷捆或者挑柴草所使的工具是冲担,冲担又分平冲担和翘冲担两种。挑平冲担安稳,却不怎么省力。挑翘冲担危险,一不小心冲担就会扭翻过去,给你一耳光,打得你腮帮子火辣辣地疼;如果掌控得法,那就平安无忧,而且,那谷捆在冲担上抖动的幅度也大,晃悠晃悠,风光又省劲。农村里有力道有经验、两肩早已磨出肩包的劳力通常是挑翘冲担,一手掌冲担,一手叉起腰,一步一晃悠,那叫一个拽!
也是合当有事!这天挑谷捆,鬼使神差,危高岩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要试试翘冲担。本来他的肩膀就女敕,挑平冲担已是吃力,还谈什么翘冲担?好容易挑上肩,急忙拿两手去抓,总算没有吃耳光。走啊走,挪啊挪,那冲担总是想使坏。汗水刷下来,模糊了双眼,流进了嘴丫,咸咸的——也不管它。来到一个上坡处,那冲担又要翻邪,危高岩赶紧使双手去铆紧。哪晓得,顾得了上头,顾不了下头,地下一块垡子一绊,脚底一跐,身子朝前一跩,那冲担借机发威,打翻过去,只听得“嘣”的一声,那腮帮就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掌,人也冲着前面扑去,一个狗吃屎。——只是这些,倒也罢了,偏偏那谷捆借着惯性,朝前面冲去;而狗吃屎的同时,危高岩的手,就扑在了前面那人的腿肚子上。前面那人毫无戒备,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下子也给撞倒了。
前面那人甩开冲担,“嚯”一下站起来——是谢发高!谢发高一看肇事者是危高岩,那无明业火“嘭”一声就冲到了脑顶:“你个狗日的哪么搞?瞎了球眼?”
危高岩的脑子还在发懵,顶了一句:“又不是故意的——请你嘴里放干净点!”
“哦嗬,撞了人你还凶?”谢发高拳头捏得“咕咕”响,“老子看你是吃绿了眼睛!”
“再警告一遍,请你放尊重点:人格面前都是平等的。”
什么?你不说平等还好些!韩大秀老子死活放骗搞不到手,她不请自来叫你搞,你狗niáng养的还拿乔——你说平等不平等!不给点厉害,你还不知马王爷有几只眼。谢发高竖起拳头,晃一晃,碗口粗细:“你警告,你看它来听不听!”口里凶着,人扑过来,一个上勾拳,那叫翘冲担击了一掌的腮帮子又吃了一拳。危高岩一个趔趄,这下真的是吃绿了眼睛——眼前一片绿光。谢发高左手又是一拳,嘴里恨恨地吼一声:“平等!”右手又是一拳,“平等!”左右开弓,一套组合拳,打得危高岩左右摇晃,那脖子,就像装了一根滑溜溜的转轴,脑袋在上面两边摇摆。危高岩嘴里一阵腥咸,“噗”一声,潽出一口血来——这下子才清醒过来,抽身就往坡上跑。谢发高以为他是要抢占高地,追过去,朝那腰眼飞起一脚——还好,踢空了。谢发高更加恼怒,瞅准危高岩的后心窝,连人带掌一起击出,只听得“噗嗵”一声,可怜危高岩这白面书生,就这么五体投地地趴在了地上,不再动弹。
战斗即将开始的时候,挑谷捆的人都歇下了担子,来看热闹。也有厌恶危高岩酸不酸呔不呔的,也有反感谢发高太过跋扈的,也有不关痛痒看戏不怕台高吆喝起哄的……谢家的兄弟静静地旁观,因为局面上占着优势,用不着考虑替补上场;韩家的丁壮们却又师出无名,如果他危高岩已经是韩家的姑爷,那就另是一说了。打到热闹处,看客们也禁不住发起喊来。这一下就惊动了不远处的一帮子妇女,好多人也拔起腿子跑过来围观。说话间,妇女阵中冲出一个人来,尖叫一声,揪住谢发高就要厮打,口中骂道:“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的儿长一儿子大,从冇有骂人打人——他是哪样撩犯了你!”
谢发高一看是危婆婆,不敢动手,只退着步子,还要辩说祸起的根由。危婆婆却声嘶力竭地号起来:“你把他打死了,我的天都塌了,我还要老命做什么?”低下头,一个野鸡拱蚕,朝着谢发高死命地拱过去。谢发高连忙扭过身子,仓皇而逃。眼看危婆婆就要拱到地上,韩大秀飞身上前,一把抢过危婆婆的胳膊,两个人同时倒在地上。
韩大秀拉起危婆婆,回身施救。危婆婆浑身发抖,早没了半点力气。韩大秀帮着把危高岩翻过身来,想扶他坐起,不想危高岩已经摊条,像一个没有骨头的肉娃,眼睛也岔了过去,看不见瞳仁。韩大秀急得哭出声来,冲着韩尧垚他们几个厉声骂道:“站一边卖呆?还不快过来,抬到唐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