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韩大秀就不断地往危婆婆家里跑,不是帮忙就是陪话。危高岩毕业归来,仿佛是借着惯性,韩大秀仍是往来不绝。在亲事上,虽说危高岩一直不曾点头,她韩大秀却是郑板桥笔下的劲竹,咬定青山不放松。反正,韩大秀就是这么个人,热情、直爽、大方,你哪个爱嚼舌根的你自己去嚼好了——哎嗨,愈是这样,大家反倒习为故常了。
这几天,韩大秀跑得愈加勤便,红药水、紫药水、碘酒啊不断地供应。危高岩虽说苗子弱,抗击打能力差些,但人毕竟年轻,恢复功能倒不错。几天下来,除了颧骨上的一块青包还没有完全消退,其他基本无恙了。危高岩借机歇了几天工,把那床档的大部头不断地啃。韩大秀得空就来相陪。看着危高岩默默读书的样子,她的心里仿佛是一种享受。读累了,两人也聊聊天。
“这鬼地方,这些鬼人,真是可怕呵!开口就开毒口,出手就出死手。”危高岩心有余悸地说。
“是呵,这哪是你一个文弱书生呆的地方?”韩大秀趁机鼓励道,“快好好地啃书,闯出去,闯出一个好前途,免得虎落平阳被犬欺。”
“谈何容易!就真有什么机会,哪能跑到我的名下?”危高岩叹口气,还是顺着自己的话题说,“一个妇女,黑天三更,竟敢去偷公家的粮食;光天化日之下,几个妇女就敢挎掉一个男人的裤子……”
韩大秀却笑了起来。危高岩拿目光去询问,韩大秀还是掩住口,笑了一阵,才说:“不是光天化日,那就有名堂了哟。”
危高岩完全一个马大哈,月兑口就问:“什么名堂?”随即就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虚虚地掌了自己一记耳光。
两个人正不紧不慢地闲聊,不料两个小家伙突然蹿出来,冲着韩大秀齐齐地大喝一声:“呸!”韩大秀果然吓了一跳。两个家伙就得意起来。“嘿,我就说你在这里吧!”韩文韩武一边一个,扛起姑姑的手臂,“快回去,来客人了。”
“谁?”
韩武放开姑姑,两臂朝上朝开直比划,“就是那个,那个……”
“大块头。”危高岩解读出来。
“不是,是大块头伯伯。”韩文很负责任地纠正,又拉起危高岩,“爸爸说叫你也去,说大块头伯伯认得你。大块头伯伯还说专为你来的,说来跟你作法(伐)的。”
“不是作法,是做媒,”韩武赶忙纠正,“说花姑娘。”
“你晓个屁!”韩文叱一声,冲韩武伸了下舌头,手指就到脸上去划,“花姑娘,羞!花姑娘,羞,羞!
这下叫危高岩着了难。不去吧,显着有点矫情;再说了,当谢发高打你个半死,除了老娘,是谁为你挺身而出?是谁为你伤心落泪?又是谁吆吆喝喝,手忙脚乱地把你抬到唐嘴卫生所?去吧,这这这……
韩大秀轻松地对他说:“管它哩,看看这个大块头是谁也是好的。”危高岩这才站了起来。
一进门,是彭进臣。危高岩忙不迭地跨过去,有如那一日三秋的故旧相逢,欣喜地喊:“彭校长!”说实话,离开学校快两个月了,处在一个杀气腾腾的陌生世界,现在猛然看到彭校长,他是有点喜出望外的感觉;同时,也有点伤感。
彭校长抚着他的肩膀,很是亲热,忽然:“咦,这脸盘上,怎么有个青包?”
危高岩尴尬地笑了笑:“呵呵,前天晚上走夜路,不小心摔了。”
“哎呀,这乡村的夜路,怎么能够马虎呢?看,人也瘦了一圈。”彭进臣回过头去对韩尧金说,“韩校长啊,我把一个白净净的学生交给你,怎么才一个多月,就磨成了这样?”
“生产队的活路,自然是辛苦些,比不得学校。”韩尧金说,“更重要的是,小危追求上进,磨练意志,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脏活重活抢着做,所以……”
彭进臣呵呵一笑:“是这样啊,那就好,那就好!不过,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刚下学的青年——特别像危高岩这样的学生,皮子薄,肩膀女敕,总还是要省着点的好。韩校长,不看僧面看佛面嘛!”说着,彭进臣拿出一包黄金龙来发——黄金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烟哦。
韩尧金一边接过烟,一边“那是那是”地应着。彭进臣要递给危高岩,危高岩礼貌地谢绝了。
说话之间,香的、辣的,荤的、素的摆满了一桌。危高岩见状,就要回避,早被彭进臣拖到了桌边。韩尧金拎上来的是一瓶泸州大曲,浓香型,瓶盖一开,哇哈,香了一屋。危高岩不敢上白酒,韩尧金就吩咐韩大秀提出一瓶啤酒。其实,危高岩从未碰过酒,就啤酒也是不敢要的,但,这种场合,也不好过于执着。
一向朝齑暮盐的危高岩,见了这满桌的好菜,脸色就有点发燥,食道里似乎有个小虫虫在拱。“丢人哪!”他在精神上又掌了自己一记耳光。谁知,第一口啤酒下去,眉头就暗暗地耸了一下:哪里是酒,分明是泔水么!可是,还是强忍着咽了下去。彭进臣就很内行很慈祥地去笑他。
一位老同志曾经说过:“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许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里得到解决。”这酒席好比就是学习班:筷子一提,可以可以;酒杯一端,政策放宽。——整个一宽松和谐的氛围么!
彭进臣舀了一勺乡巴佬蒸蛋,唆了一口,朝韩尧金说:“我看危高岩还是要改个环境,老这么整下去,我的高材生就会烟熄火熄,泯然众人了。——哎,你那学校就插不进一个人去?”
韩尧金“咝”的一声朝肚子里嗍进一口长气,一边考虑一边说:“要说嘛,也可以说正好差一个人,可是……”
彭进臣抢过话头:“这个我懂。老师们手头上紧一紧,你也可以说不差——这是一。第二么,即便是差人,要谁不要谁又是一个问题。教个小学,初中生也说得过去。”说着,眼光朝危高岩看过去。危高岩似懂非懂地点了一下头,心里开始躁动起来。
“高岩哪,在芦湾,你们家那人脉……恕老师说句难听的话,只有等芦湾其他读书的年轻人都那个了,才可能轮到你。——我说的对吧韩校长?”
韩校长似乎很无所谓地点了一下头,又补充道:“关键,还是要看个人表现。”
“那,”彭进臣抢着说,“我的学生危高岩表现总可以吧?”
“不错吧!前天,韩书记还表扬来着。——来,斟酒!”说着,韩尧金侧过身给彭进臣和自己又斟满了。彭进臣示意危高岩自己给自己斟,危高岩懂事地点点头。怕再出洋相,危高岩歪过盅子,从侧面给自己斟了大半杯。
又灌了一大口,彭进臣站了起来:“我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过两年我俩再联手,搞一个指标,送到武汉或者荆州哪一所师范培补培补——到时候,到时候么,韩校长,你可别怪我抢你的人才哟!”
危高岩热血翻滚,浑身沸腾了起来。
坐下来,彭进臣把危高岩的肩膀一拍:“小伙子,好好干,前途无量啊!”他那脸上是一片红光。危高岩又激动又害羞,脸上更是鲜红一片,血泼了一般。踌躇了一下,从未在酒席上应酬过的危高岩竟然站起身来:“来,彭校长,韩校长,我借花献佛,敬你们一杯!”
两位校长坐在椅子上,乐呵呵地接受了。
彭进臣给自己搛了两筷子熘黄菜,又给危高岩搛了两筷子。危高岩受宠若惊地谦套了一下。彭进臣盯住危高岩的眼睛说:“我说呀,今儿不如好事成双。你呢,小伙耍净,又满月复经纶。韩校长的妹子,聪明能干,人长得,我不说你比我更清楚,简直是百里挑一呀,不,甚至可以说万里挑一,你说是不是?”危高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当然说是。
彭进臣哈哈一乐:“老师我从来没做过红人先生,今儿你两家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也撮杯喜酒喝喝。哈哈哈哈!高岩,你看怎么样?”说罢,目光就死死地盯住危高岩的脸。
危高岩偷偷地去看韩校长,韩校长脸色很镇定,只那眸子里隐隐地含着点什么。危高岩低下头,脸色又红了一下,低低地说:“我听彭校长的。”
彭进臣头一扬,哈哈着说:“这就对了!也不能说是听我的,你两个完全是天作之合嘛,我不过是替天行道。——来,上酒!”
可是,酒却空了。韩尧金就朝着右首厢房里喊:“来,大秀,上酒。”
韩大秀却伏在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只一会,就走出房来,穿过堂屋,到橱柜里又拎出一瓶泸州大曲。韩尧金撬开,韩大秀先给彭进臣斟满,再给韩尧金斟上,最后还要给危高岩斟。危高岩看她眼角里还蕴着泪,歉疚地笑了笑,捂了盅子:“我是啤,啤酒。”
正说着,韩尧垚闻香下马,虎虎生风地跑进来,冲着韩大秀喊:“姐,有酒也不打个招呼?”说着就要去抢韩尧金的酒**。韩尧金只斜着眼轮了他一下,韩尧垚就愣住了。韩文在旁边扯能八姐地叫:“我给叔拿,我给叔拿。”只一瞬,就递上来一个酒杯。韩大秀给他斟了半杯。韩尧垚也不言声,仰起脖子就灌了个精光,杯子朝桌上一墩,嘴一抹,冲着危高岩就叫:“高岩……哥,日后,他谢发高再敢动你一根毫毛,老子就锁他的骨头!”
彭进臣把脸车向韩尧金:“这是……?”
韩尧金不屑地说:“冇名堂,胡说八道,瞎搞乌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