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脖子古槐树下,一群小朋友手牵着手,蹦蹦跳跳,唱着字谜歌:“‘千’字牵得好,‘八’字两边跑,女儿回娘家,叫鬼迷住了。”
谢发高嘻嘻哈哈地凑过去:“小朋友唱什么呀?”
“字谜歌。”七八张嘴参差不齐地说。
“什么字呀?”
“喂——”这下子是众口一词。
喂?谢发高眼睛眨巴眨巴,好半天才转过弯来:哦,魏。谢发高为自己的破译很是得意,来了兴趣,就去讨好小朋友:“真乖!唱得真好,该拍手板哪!”七八个孩子和一个大人就一起鼓起掌来。之后,女圭女圭们喳喳哇哇地讨论起来:“谢叔不坏呀!”“谢叔真好!”……
得了女圭女圭们的表扬,谢发高很开心,蹲去,亲昵地说:“你们喜欢字谜歌,我来教你们唱一个,好不好?”
“好!”几双小手稀里哗啦地拍了起来。
“一面盖子一夼起。”
“一面盖子一夼起。”
“三根棍子一躺起。”
“三根棍子一躺起。”
“两根绞杠一矗起。”
“两根绞杠一矗起。”
“两个胯子一挓起。”
“两个胯子一挓起。”
“两颗卵子一挑起。”
小东西们却不跟了,“轰”的一声跑散开,唧唧喳喳地叫:“**!谢叔**!”“大人还兴**?谢叔坏,谢叔最坏!”
谢发高得意地站起来,嘴里哼着小调:“拉郎配呀拉郎配,郎不敢跟妹子睡。屋里郎啊正发愁,昭关**白了头。”摇晃着脑袋滋滋润润地崴开了。
本来,谢南山逼着谢发高买了一听罐头,上门跟危婆婆赔了礼,谢发高心里还是很不以为然:一塆之间,谁跟谁还不过过招呢?只这家伙太松包,手都不敢还;又不经打,三扑欹两克西就趴下了,扫兴!欸,就这么个稀松平常的东西,那个如花似玉的韩大秀还真就要跟他订亲了,真是牛屎插在鲜花上——呃鬼嚼,反了反了,真是鲜花插在牛屎上。唉,事已成局,奈何不得,恶心恶心他也是好的。
谢发高没有说错,屋里郎正在发愁。
“当初我不敢答应也还有这一层,你看那龚运城,威威赫赫,一辆新得泛光的飞鸽,少说也要一百多吧?一担衣料——连毛料都有好几匹,不知要花多少钱?这叫我们危家哪里拿得出?”危高岩忧戚地说。
“还有哦,”危婆婆愁上加愁,“还有媒人要打发。”
危高岩有点装孬地说:“要不,干脆就照她说的做,什么也不买。”
“鬼嚼!秀秀是体谅我们,我们怎么能倚穷卖穷呢?鼻涕拉撒,那还叫户什么人家?”危婆婆不答应,“订亲的日子,空手巴脚,那不是轻视人吗?我们怎么能够,轻视秀秀这么金贵的好姑娘呢?儿啊,终身大事,这时候不用钱哪时候用?就是砸锅卖铁,拉债扯债,也要充个硬情好汉,不能叫外人小看了秀秀。”
“可是,哪里去拉,哪里去扯?”
“哪里?还不该两个姐姐见鬼!”
最怕交的是滥朋友,最怕摊的是穷亲戚。危凤兰危菊兰摊上这样的穷亲戚——胡说八道,怎么是亲戚?根本就是一家人嘛!义不容辞嘛!
危高岩先去黄家口,向危凤兰报了喜。大姐说:“我就说嘛,天造地设,早该这样。”然后呢?然后么,姐弟俩一母所生,牵肠连心,用不着支支吾吾,危高岩就直截了当,如此如此。危凤兰二话不说,就拿出一百二十五块钱来;另外,自己早就扯来却一直舍不得裁剪的一匹水红的确良、一匹玫瑰红的的卡也拿了出来,并且说,姐姐年纪大了,过了气,这么飚的颜色也穿不出世,就送给弟妹了。
危高岩再去郑道湖,彼此彼此,等量齐观。
危婆婆自己平日也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偷偷地准备了两匹料子。
——这样一来,大面上也还马虎相,过得去了。临了,韩大秀又悄悄地塞过来一块坤表——那是韩尧金送给妹子的。当然,现在拿到危家来作弊,韩大秀跟哥哥是说开了的;出于某种考虑,只瞒了那个龚运枝。
给红人先生的开发利市,危婆婆跟危高岩筹商了一下,不薄不厚,不卑不亢:一条黄金龙、一瓶泸州大曲。
下插定那天,彭进臣不能到场。危婆婆说:“按说红人先生是一定要到场的,要不女方就不好看,怕旁人道论:未必你的姑娘嫁不出门,媒人先生都请不到一个,胡里马里配一个人家?不过呢,彭校长是公家人,不得闲,也在理中。只不过要跟韩校长、龚家嫂子说通透,不是我们不晓事。——红人先生的烟酒只好日后送上门去。”危高岩笑她迂腐唠叨,嘴上却并不吐露。
危凤兰帮着照料屋里,危菊兰陪着兄弟去过门。只那插定甚是寒碜,不能像龚运城那样,可以拿箩筐去挑,只用一个包袱裹了。那块坤表,另用一块花缎子包起。——唉,为什么只是一块表呢?要是一辆脚踏车就好了!当然,要是一辆卡车,那就更好了。
危高岩觉得脸上无光,讪讪地,不肯拿;二姐无法,只得替他去拿。夹在胁下,走在路上,迎着诸多乡亲看热闹的眼光,心里也有点发酸。到了韩大秀的门前,二姐再不能代庖,包袱就交给了兄弟。捧着那小不丁点的包袱踏进门坎,在韩家里里外外许多亲人的欢迎声中,在邻里乡亲一束束凑趣猎奇的目光的聚焦之下,危高岩脸上成了一巾红绸,只觉得丢人现眼,极其不堪。
龚运枝虽说颟顸,但是,在韩尧金、唐翠姣他们的授意和嘱咐之下,场面敷衍得也还不错。先是,一面大大的簸箕早早地摆在八仙桌上,簸箕的里子胎了一幅绸子,布面上红花朵朵,绿叶片片;簸箕的边边上还摆着几枝绢花。从危高岩手中接过包裹,龚运枝并不一匹匹慢悠悠地去点数,只一伸手就劈劈啪啪地往开了扒,这一下,就把偌大个簸箕占满了。围观的人不免惊讶:裹到包袱里不起眼,摊到簸箕上,倒还真是蛮可观咧!事实上,单就衣料而言,危家的准备也少不了哪里去,只这危高岩,苕头日气,为了自己拿着方便,就把那包袱死死地往紧了勒,这样,本来可以泡泡松松的包袱就成了个瘦巴筋,那衣料,就不少也少了。而当时龚运城家送的衣料,又何曾一定需要箩筐来装呢?不过是夸夸张张地显摆罢了——这么样,就显着韩延秀的脸上风光无限。
龚运枝有手无心地扒着衣料,不曾想,一个花缎子坨坨滚了出来。围观的乡亲发一声喊:“什么稀物?”龚运枝慢慢吞吞地去解开,一块银光闪闪的小手表就露了出来。大家夸张地“哇”了一声。龚运枝也来感慨:“还是现在的年轻人享福!我们那时候,哪里能开这样的洋荤?”
“他们老韩家可有钱了,只怕是韩校长小气哦!”有人说。
“那时节不兴啰!到你的韩文韩武,还不定又要兴出什么西洋八怪的好东西……”又有人说。
龚运枝咋咋呼呼地嚷起来:“我不管他小不小气,也不管它时不时兴,等我的韩文当家领事,掌了权了,我就叫那老抠门,把金扳子银扳子金镯子银镯子,通通给我补回来!”
“哈哈哈哈……”
韩大秀真的像危凤兰说的那样,是一颗天生的荔枝。今天一忙活,一兴奋,那脸上,时时泛起一阵阵红晕,红套白,白衬红,根本就不用去化妆了。危高岩看着很养眼,只是,那心里总觉着还是有一点小遗憾:怎么就不能够走心呢?要是能够叫人灵魂颤栗,心驰神往那就好了——再不,就是心惊肉跳也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