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卢沟晓月、苍山洱海、南屏晚钟、泰山日出等著名的十大风景。孩子们在教室里读书背书,危高岩站在走廊上,期待着中国第十一大风景的出现:芦湾日出。
近处的棉田里,叶子多已枯黄,好些个棉桃都已炸开,一片银白,等待着乡亲们左右采之,左右芼之。远处的稻田早已翻耕,耱平,**在淡淡的晨雾中。危高岩知道,田里已经撒下了种子,不日即可长出茂盛的红花苕子、蓝花苕子。红花苕子可以长到膝部高下,叶儿圆圆的,枝丫间伸出一枝枝细而坚劲的绿秆,顶上托起一朵朵八角一样的桃红花儿,秀雅而不小气,煞是好看;蓝花苕子高可一米,叶子尖细,外方中空的秆子绞在一处,更其蓬茸,葳葳蕤蕤,远处看去就是一床厚厚的青缎子被褥。苕子们长到半熟,整个田野就弥散出一种刚刚酵熟的米酒的香甜;又因为过于繁密,下半截的裤叶已经沤烂,发出一种类似于淤泥巴的腐臭味——虽说味道不正,但却有类于臭豆腐的韵味。来春,它们就是极好的底肥。危高岩小时候放过牛,现在眼前就浮现出那辛劳的耕牛一边拉犁一边抢吃嘴边苕子而被牛工大声呵斥的图景……
回到教室,学生们有的在读书,有的在试背。上一届,危高岩着意拼争了一下,果然,芦湾小学考得很好。但,升学靠推荐,根本就不在意这个,但凡是贫下中农的子弟,不管成绩多么差劲,都升了初中;可怜那家庭成分高的孩子,不管成绩多么优秀,大多被推了下来。这么一来,你老师教得再好,都失去了意义,干事业的成就感和上进心大为受挫。——还好,仿佛是为了表示认可,今年,学校仍然叫危高岩到五年级来把关。据说,这个班在四年级的时候很棘手,没想到危高岩三扑欹两克西,就调理得顺顺的。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原先有几个难以拿捏的翘扁担,也夹起了尾巴,再不敢出头冒尖。
习惯性的,危高岩把目光投向了三组二排的焦桃该。当别人还在努力地读着,最多也只是在试背的时候,他早已烂熟于心了。望着这眉清目秀、头正脸圆的小男孩,危高岩的心里酸了起来。焦桃该是一个重读生。在六月底的升学考试中,焦桃该考了芦湾小学第一名,在整个大同湖也数得上名号。但,初中没升上!为什么?焦桃该有一个从娘胎带来的缺点——地主分子的儿子的儿子。这孩子也许是因了这先天的弱势而一向安分守己,再加上成绩优异,去年寒假前,报“五好学生”的时候,危高岩把焦桃该的名字夹在里边。韩校长冷冷地回复了三个字:“开玩笑!”
看看焦桃该,想想自己,危高岩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幸而自己家庭成分低,虽说家道单寒,也看一些脸色,也受一些闲气,但,总还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至于被当个阶级敌人去捯饬。若是瞎眉闭眼闯到一个地富的家庭去投胎,又是一种怎样的命际啊?
见焦桃该已经超越老师的教学进度自学到前面去了,危高岩暗自摆了摆头。考了第一名都不能升学那还复读什么呢?可是,这么小的孩子,不复读又能做什么呢?危高岩周身的血液忽然燥热起来:作为班主任,一定要为焦桃该的升学铺平道路,就算韩校长再冥顽不化,态度再强硬也要争取。从整个大同湖来看,地富子弟升入中学也不是没有先例啊!
都说做老师是一个悲剧,因为你很容易像九斤老太一样,生出一届不如一届的感慨。别的不说,单是学生的个头、嘴脸,怎么看也觉得比上一届要小去很多。危高岩忽而同情起低年级的同事,一个大老爷们,整天价呵着一帮子后开两瓣**、前挂一对白龙的小丁当,说不定你还要给他们擤鼻涕揩**呢,呵呵,个中滋味,如何如何?
一想到这里,危高岩压在心底里的那魔咒一样的意念又泛了起来。
中午回家,走在高高的东荆隔堤上,仰望云空,忽见一队大雁戛然地叫着,意气风发地从高空飞过。危高岩不由得浩叹一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就是为了这个所谓的鸿鹄之志,他已经碰过壁。
起先,危高岩还稳住神,不肯开口。你说,好不容易刚刚把你抽调到芦湾小学,**都没坐热,你就得陇望蜀,那不显着这人欲壑难填、这山望着那山高吗?再,亲事刚订,你就提这个,这两者靠得太近,明摆着就是一个讲条件,等价交换嘛!在心底里,危高岩是很难于承认这个的。——嗨,既然他们主动提出,策略就在他们肚子里,到时候自然是会践行诺言的。可是,眼看一学年就要过去,正是搞指标的大好时机,他们却还是偃旗息鼓,音讯全无,危高岩再也沉不住气了。
区区一大队小学,也没什么校长室不校长室,十几人都窝在一间办公室里。这天下午,好容易等到别人都已离去,危高岩才瞅着机会来跟韩尧金商量。“校长,通过这一年的工作,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基础薄弱,能力欠缺,实在需要培养提高。”除了在韩尧金的家里,危高岩一般不喊韩尧金“哥”,一是因为羞涩,不习惯,更其重要的是那么叫实在难免套近乎的嫌疑。而事实是,虽为郎舅,危高岩却总觉出二人之间的距离,不是因为年龄,也不是因为职务,如果一定要用一个具象来表白,那就是他阴鸷的眼,那是一口深不可测的潭,潭底不知蕴蓄着多少七七八八的东西;还有那外国佬一样的鹰钩状的鼻,其嗅觉的灵敏度不知多么了得。
韩尧金没有现出危高岩想象和期待的那种一经提醒就恍然大悟、因为食言而赧然脸红的表情,而是公事公办又爱才惜才的口气:“芦小这么个乱摊子你也看在眼里,第个,几个二脚货老师,不过是在那里误人子弟;你走了,是吧,还怎么经营得下去?”
这是很严重的一个表扬啊!危高岩很是不解:这不明明说得好好的,怎么闹着闹着就转舵了呢?未必是办公室的气氛生就的比较严肃,不适于谈论这样的话题?
那就到家里去呗,毕竟家里的氛围要温馨许多,不是说酒桌是最好的学习班吗?
走亲妈,春节是必须的,其他节气,那就看你女婿的。说的看亲爷亲妈,扯淡。还不是看你对那位惦得紧不紧!惦得心里慌,走动就勤便——逮机会一起去轧轧马路什么的,或者花前月下谈谈情,说说爱,如果能更进一步那就更美;否则,走动就稀落。危高岩是本村的女婿,走动却不多,倒是韩大秀一如既往地去亲近危婆婆。
中秋这天,天上很高朗。危高岩买了一盒月饼,提了一瓶沔阳大曲去走亲妈。酒桌上,危高岩以茶代酒陪着他的内兄,闲聊之间,逮着一个合适的话缝又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这场合韩尧金不好太严肃,在抿了一口小酒之后,长长地嗍了一口气,显出很为难的样子:“这种事其实很啰嗦,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先要根据需要造好指标,联系好学校,然后根据条件物色人选。而这些,都由公社文教办来掌握,就是彭校长说了也不算,我就更不要谈了。我们芦小,疲窿残疾的一所小学,厚着脸皮去要求指标,那不是闹笑话吗那?”
危高岩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讷讷地痴了好一会,复又说道:“焦桃该人一向很本分,成绩又特出,我看您明年是不是给他个机会?出身不由己,道路自己选择嘛!”
韩尧金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话是这么说,做起来总还是有一条杠杠。”
“我看那孩子怪可怜的。”危高岩唏嘘起来。
韩尧金轻轻地“唔”了一声,说:“还是那句话,关键还是看个人的表现嘛!”
“焦桃该一向循规蹈矩,似乎也没什么出格的。作为班主任,我还是了解的。”其实危高岩想说的是:焦桃该表现很好啊。作为班主任,我是最有发言权的。
韩尧金却在心里说:自己**后流鲜血,还去跟别人补痔疮!
晚上,本是赏月的好辰光,危高岩却躺在床上,书也看不进去,长吁短叹。危婆婆着实不解。能够到芦湾小学当个先生,已然是天满地厚,皇天开了老眼,祖坟冒起青烟,还有什么好愁苦的呢?
韩大秀却过来了,韩大秀是冲危高岩在席间的表现过来的。难怪他近些时怏怏不乐的,原来心里缠着那个结。这人怎么了?彭校长当初说的不是两年以后吗?这人就绷不住了?唉,沉不住啊!
危高岩一沉不住,韩大秀就跟着起了连带反应,她要替危高岩给哥哥说项了。韩尧金长叹一声:“真那么着,你不觉得你们那事儿玄着吗?”
“什么事玄着?”
“你没听说唐翠姣那个奇怪的梦吗?”
“什么梦?”
没听说也好,省得心里纠结。韩校长想,这种白眼狼,你把他抬得愈高,距离愈大,你就愈要失控。你把他的心气吹到半空,找不到北了,他又哪知“贫贱”二字怎讲?
而在韩大秀的心思之上,既是死死地爱定一个人,那就一切都要为他之好。至于什么梦不梦的,完全是睡觉没盖好**的原因,也值得当真?韩尧金着实不放心,问:“如果你把他推得太高,你们的事发生变故怎么搞?”
韩大秀似乎从来不曾考虑过这个,也根本不想去考虑:“我不管,只要他好!”
韩尧金看了一眼韩大秀姣好的面容,苦笑了一下,心说我这傻妹妹只顾长脸蛋,却不长心了。“秀,你这么的,也太无私了!”
韩大秀娇憨地笑了起来,脸上多出了许多天真的气色。
“第一,”韩尧金说,“心慌吃不了滚粥,时间节点当然是学年结束;第二,他可以直接去找彭进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