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真正的好戏还没开台,彭校长却把危高岩找进办公室:“危老师,坐!”
危高岩忙说:“您是老师,我是学生,您还是直呼其名吧!叫‘老师’我不自在。”一看彭进臣脸色,既不严肃,也不和悦,心里格涩了一下,想:这又唱的哪一出?
果然,那口气也是成龙配套的,既不嗔着,也不柔婉:“你在师范是不是谈了个对象?”
危高岩吓了一跳,随即就镇定下来,想:媒人先生跟我抹诈和哩!就用坦然同时又带点委屈的语调说:“怎么会呢?读书还来不及。”
彭进臣奇怪地盯住他:“那,你怎么还坐在冷水锅里,不去要人呢?”
危高岩一愣:“要谁?”忽然就明白过来,拍了一下脑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那神情,浑似一个不曾开知的蒙童。彭进臣也跟着笑起来,心说:这家伙,学业上倒是逸群绝伦,生活中怎么就像个迷糊瞪呢?
原来,这“要人”是特指女婿求婚:我的好亲妈呃,快把女儿嫁给我吧!
男方倒是爽直,要人就要人,猪八戒走高老庄,正当名分,巷子里赶母猪——直进直出,绝不委婉曲折。女方可就有点磨烦。做姑娘的,虽说心里恨不得立马就咚咚锵锵,之子于归,嘴上却还要矫情,做张做致。若不然,就怕外人道论:看你个猴急猴相,莫不是草狗翘尾巴,要人通了?为娘的,有的是基于私心,要留姑娘帮着再挣两年工分——这么的,常常就逼得女婿吃冷饭。就那肯于立马嫁女的,也还要摆摆谱,一是做给女婿看:我的姑娘可是金贵的;一是做给姑娘看,总不叫姑娘觉着,为娘的急着要把这盆水泼出去。每每,女婿就要苦苦哀求,再或者干脆耍起赖皮,困到亲妈的家里:你给不给人?你不给人,这回姑爷我就不走了!
呵呵,这种事危高岩是做不出的;事实上,有意无意地,他还在采取拖延战术,这么的,还可以美其名曰:响应政府号召。现刻,仓促中接了彭进臣这一招,在他危高岩,仿佛是一个突然的袭击。本想拿工作拿事业做面盾牌,怎奈这保媒促婚的乃是管他的工作、管他的事业的顶头上司。究其实,危高岩深层的原因,则是他心底里那一抹玫瑰色的云霓——他心中的虹啊!想到虹,就免不了一阵触痛,沦肌浃髓。……现在倒好,自己不问三不问四,先不先就结起婚来,那岂不……哎偏偏,这些个又都是茅厕里捡张纸——开(揩)不得口。只好借口刚刚做了房子,资金周转不及。彭进臣却道,现在凡事革命化,结个婚也花不了几个钱。危高岩再也没有了扯臊。再说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唉,韩大秀啊韩大秀,这原本心性高蹈的女郎,为她心仪的人儿,竟像炉中的煤炭,燃烧到这等模样!看她忙进忙出、痴心款款的情状,危高岩也不免温软了下来。好呗,那就威之武之,到韩大爷家里要人去呗!
女方答应给人,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接下来女方就要下单,这可是叫男方头疼的环节。那通情达理的,只叫你量力而行,最好不过;更多的是狮子大开口。嘿嘿,怎就不狮子大开口呢?之前之后,姑娘的兄,姑娘的弟,可不已经或者即将叫狮子咬上一口么?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情于理,都说得过,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有那家道单寒的人家,干脆就是拿姑娘去换儿子的财礼。不然者,葱白女敕蕻的姑娘轻而易举地嫁出去,儿子寡汉条,打一辈子光棍,那还不亏死了?事实上,就有那穷死癞蛤蟆的人家,儿子讨不起老婆,只好去性犯罪。有的女儿,着实优秀,颜色出众,金枝玉叶;再或者,三针六线,粗工细活,无所不能——那,人家可是花气力培养了的呀!就好比今日的硕士博士,人家教育投资巨大,你单位要录用,不花高薪还行?唉,凡事都怕成风。人人狮子大张口,你家道殷实,并不在意对方的彩礼;或者你心本善良,体恤男家的难境——总之,你单子下轻了,可不就显着你的姑娘不值钱了么?所幸的,我们的危高岩碰上了一个好人家,从头至尾都没有这样的麻烦,总在划便宜船。人家韩校长革命家庭,移风易俗,家资厚实,通情达理,多好啊!只是,韩尧金太精明,心里头就有点懊糟,因为他清楚,这个婚姻在意愿上不对称,它不是凤求凰,而是凰求凤,你单子下重了,人家根本就月兑钩闪人。唉唉,真叫龚运枝说中了,低头嫁姑娘哦。
讨价还价,下单搞掂,男方就开始陪媒——把媒人先生接到家里,请三亲六戚来作陪,郑重其事地商议婚期。若果真照老规矩,还得要请菩萨(神汉仙姑而已)慎选黄道吉日。菩萨芦湾也是有的,韩大秀的老子本人就是个颇有道行的资深老觋,只不过,塆里的菩萨批四旧给批得灰头灰脸,再不敢兴风作浪。韩正堂虽说不至于挨批,倒也屏声敛息,安分守己了。是的啊,他韩正堂就是当菩萨当得再过瘾,也不能因了自己的业余爱好影响了子侄们的政治前途啊!
这光景,是媒人先生最出彩的时候,要吃二十四桌酒席,嘬二十四个坨子(拳头大的鱼肉圆子),顿顿蹲在上席,好比是男方的活祖宗。也难怪,昙花最热烈地绽放,随即就是凋谢;扫帚星最辉煌地扫过天空,立马就在太空消逝——等男方把新姑娘接上门,你媒人就一边凉快去,屁也不是了。你想想,媒婆媒婆,死的说活;红人红人,腿子跑疼。先前,为你两家的好事,人家嘴巴磨出水泡子,脚板踏出老茧子,今儿个不可着劲儿显摆一把,更待何时?就好比现如今的一些老干部一样,五十九岁不抢着捞一把,六十岁一退休,什么也捞不着了。而在危高岩这里,彭校长是国家人,又是一个跟形势的人,哪里就去吃二十四桌酒席呢?
如果说从前的婚期果真是由陪媒而定的话,那么今天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人家男欢女爱的双方早已搞掂,陪媒不过是依着风俗走一个过场,以示慎重,也表明对老规矩的尊重。有些人喜欢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而今现在眼目下,河尚未过,磨亦未卸,你总不能说先不先就把那桥拆了,把那驴子给杀了吧!
陪媒订好婚期,随后就由乾造递送通书,知会女方。危高岩韩大秀同住芦湾,三两步的工夫就到了,递送个屁!
彭进臣在危家才马马虎虎嘬了一顿,韩尧金就亲自上门来请,危高岩当然要随行。这倒不是正事的必经程序,全是因为大舅和媒人的关系铁定。这样重大的场口,韩尧山、韩尧森也是必得出席的。韩尧垚毛头小伙,头寸不够,韩尧金高兴就请请,不高兴你就一边凉快,这也不在话下。
因为是在自己家里,酒席上,情不自禁地,韩正堂就微微地眯了眼,嘴里呵欠连天,轻轻地哼了两声,就像菩萨要上身的样子。有彭进臣在场,韩尧山赶紧道:“现在新风尚,不兴子丑寅卯那一套。”彭进臣和大伙都笑起来,韩正堂自己也笑了,这才歇了气。韩尧山说:“什么黄道吉日?新中国是十月一号生的,国家的生日就是最大的黄道吉日。”龚运枝也在一旁说:“十一肯定是大期,办喜事的多呢!”彭进臣打趣道:“危老师,还有大秀啊,你们福气八字好啊,全国人民都跟你们庆贺哩!”一屋子都喜气洋洋地乐了起来。
危高岩起身致谢,给彭进臣敬酒:“谢校长!”忽然想起彭进臣旁边至少在名义上地位是最高的韩正堂,就转身给老丈人去敬酒,“谢伯父……”彭进臣含着笑轮了他一眼,危高岩赶紧改口:“谢父亲。”
是啊,十一是个大期,别处不说,单芦湾就有两起。那还谁呀?韩延秀啊!姊妹两个为什么拼在一起呢?说起来还是龚运枝捣的鬼:她是要用她龚家的排场来寒碜危高岩哪!当然,她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由头,叫做:双喜临门。
韩正堂躲在房里,把那两块竹制的卦板铆在手里,眯细起眼,嘴里念念有词:“苍天后土,矞矞皇皇。有缘合卺,龙凤呈祥。”手一松,口里切切地喊着:“顺卦!”卦板自由落体,“呱嗒”一声掉在地上,一正一反,分明是倒卦。韩正堂吃了一惊,心头“嘣嘣”地跳,默默地抗议:这不对呀,这不对呀!丙辰秋日,我儿出阁,既合天象,又合地脉。料事如神,焉能有错?可这卦象……?
韩正堂的自信是有道理的。在园子的西北角他秧了一棵老来红。头些年,处暑白露交关之际,老来红就蔫头搭脑,颜色变淡,变暗。也难怪呀,白露为霜,百卉遭殃。今年出奇,白露为霜,鸡冠为刚。白露都快煞尾,秋分也喊得应了,他的老来红却是雄姿勃发,愈来愈亢阳,冠子格格地肥大,那花色就像才杀出的猪血,红得闪眼。韩正堂心里乐开了花。八方兆三星,花瑞报吉祥。今乃如此,想是菩萨有灵,应在了他的幺姑娘身上。愈是这样,韩正堂愈是精心,天天侍弄,比月窝里的女乃巴子都还要金贵。有时候惹得龚运枝烦了,心里就骂:“什么老来红?明明是老来疯。一朵招惹母鸡的鸡冠子,叫那么好听做什么?”……
韩正堂想:怕是愿力不到,心不诚则不灵。于是,他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转着身子朝四方作揖,作一个揖心里默祷一声:地藏王愿力无限,普贤菩萨行事无差,文殊菩萨般若无度,观音大士慈悲无量。一口气,他把佛教四大菩萨都调度过来,护佑他的幺姑娘龙凤呈祥,洪福齐天。虔诚的祷告之中,手里的卦板再一度自由落体,只听“咣咣”两声,嗬嗬,果然菩萨显灵——顺卦!韩正堂满意地笑了,肚子里把那菩萨们又祝颂了几遍。
韩正堂不是一个偏私的人,末了,他又为侄姑娘韩延秀算了一卦,一招见福——顺卦。韩正堂又高兴,又有点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