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容容没好气地撇唇,转头对着段倚柔说道:“嫂嫂,可以请你回避一下,让我单独和太爷爷说说话吗?”
“好。”段倚柔微笑,与老太爷相视了一眼,看见老人家颔首,扬了扬手示意她离开,她只好依言收拾一旁的药碗,悄然退下。
在她走后,夏侯容容坐到了床畔,立刻被长辈握住了双手,仔仔细细地被打量着,“太爷爷,别担心,容丫头完好无缺呢!”
夏侯清被她的说法逗笑,点点头,“丫头有话就说吧!太爷爷跟你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吗?”
“我见到我亲爹了。”
“什么?!你再说一次。”老人家的脸色一瞬间转为愕然。
“太爷爷想不到吧!我竟然会在大漠见到当年掳了我娘去的男人,他的名字叫胡虎,是个山寨主,人……还不差。”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含蓄,见老人家垂眼默声,又问道:“太爷爷是知道的吧?”
“对,我知道。”他回过身,拉开床头的花鸟纹柜抽屉,取出了一本册子与一封书信,“这是你娘当年留下的手记,这封信,她说要给那个叫胡虎的男人,说如果他来找她了,就把这封信交给他,不过,都二十年过去了,那个胡虎一直没有出现,想来,这男人应该不若你娘说的,那般喜欢她吧!”
“不,他很喜欢娘,娘在他的心里,是个仙女,只是他以为娘嫁给别的男人了,所以才不敢来找。”她从太爷爷手里接过东西,“太爷爷看过手记内容吗?我娘恨我爹吗?”
夏侯清摇头,“不,我没看手记内容,萱儿说要等你长大,才能给你看,不过,你娘在生你之前,曾经笑着对我说,希望她肚里的孩子无论是儿子或女儿,都希望可以是个性格强悍,身子健康的孩子,别像她只能是朵养在深闺里的花儿,稍微吹点风受点雨就要一病不起,看你的样子,只能说老天爷是让你娘如愿了,就可惜她见不到。”
想来,她娘最后应该是不恨她爹了,至少,不如一开始那般的恨,到了最后,她心里只是遗憾,遗憾自己的柔弱多病,不能跟随在他的身边!
在她娘向她爹祈求着要回京城夏侯家的时候,怕是已经知道自己有身孕了,她知道自己如果不回京城,以她多病的身子,大概是捱不到孩子临盆之时,所以为了能够平安把孩子生下来,她娘宁愿让她爹以为自己无法忘情于订了女圭女圭亲的未婚夫婿,让她爹以为自己是被深恨着的,才会这么多年来,不敢再来京城,不敢再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有所闻问。
到了最后,就连她已经不在人世,他都不知情!
自始至终,他以为她仍旧在京城里活得好好的,与所爱的男人成亲生子,将他这个江洋大盗给远抛在脑后,过平凡女子的幸福生活。
不过,她娘想生个性格强悍的女儿或儿子,只怕是当年在见到纳雅可敦之后,心里有所感念之故吧!
“丫头。”夏侯清掀开被褥,让她扶着下床,“太爷爷三番两次说病重,你都不来探望,就不怕太爷爷是真的病了吗?”
夏侯容容伺候老人家下床穿鞋,扶着他走到外室的长榻上,与他分坐几案两畔,听他唤人进来。
“太爷爷不是一个会让容容担心的长辈,您舍不得我难受,当真生了病痛,您反而会让人给我报平安,反倒是装病时,您才会呼天喊地说这儿痛,那儿不舒服,要我来看您,盯着您吃药,是不是?太爷爷。”
“是这样吗?”老人家干笑了两声,见仆人提水进来,假装忙着吩咐他把水壶搁在火炉上。
见老人家打算顾左右而言他,夏侯容容加重了语气,“是!从小到大,我不知道试过多少次了!太爷爷,下次您要不要就改一改这把戏,不要再老是装病,要不,哪天真出事了,容容真怕要后悔一辈子!”
“所以,下次收到太爷爷给你报的平安信,你再赶回来就好了!”
“太爷爷!”
“会!我会!丫头放心,等那天真的到了,我会给你一封平安信,让你知道是该时候回来探望老人家了!”夏侯清呵呵笑道,等炉上的水沸了,向她开口要求道:“给太爷爷泡壶茶吧!好久了!容丫头,太爷爷盼着再吃到你亲手泡的茶,已经盼好久了!”
“嗯。”夏侯容容从一旁的架上挑选银罐子,早习惯了太爷爷总不喜欢在罐子上标示茶名,喜欢让泡茶的人一个个打开闻气味,挑选出自己最喜欢的一款,她挑选了第三个银罐,闻那独特的兰花香气,知道是自个儿最爱的祈红,但以前她总被说无法泡出这茶深沉的韵味。
终于,她将茶泡好,推到老人家面前,看着他端起茶杯,缓慢地品着茶,“如何?太爷爷,容丫头泡的茶有进步吗?好喝吗?”
夏侯清顿了一顿:心情有些微沉重。
这杯茶,旁的闲人或许吃喝不出来,但她骗不过自己的太爷爷。
以前,他总说她泡的茶不差,就是少一味沉稳,而如今,沉稳这一味是有了,尝起来却似隐合的苦,一丝丝似有若无,藏在回甘的味里,苦得教人忍不住要觉得心里酸涩起来。
而这似有若无的苦涩,怕是她如今的心境吧!“当初,你不是坚持不肯嫁给乔大当家,为什么后来又突然肯嫁了呢?”
“太爷爷不是铁了心要我嫁吗?如今问这话,是不是太奇怪了一点?”她笑着说道,也给自己斟了杯茶,凑在鼻端闻茶香。
“我有吗?他没有告诉你,我当初的意思是——?!”
“太爷爷要他好好照顾我,这不是铁了心我要嫁,又是什么呢?”
“我没有啊!我明明就是说——?!”
“太爷爷,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容容累了,想先回房去梳洗,然后再到嫂嫂那儿去看小侄子,我知道胤哥哥去了江南,我会多留几天,看看能否起得及见他一面再走。”
说完,她放下茶杯,起身走了出去。
夏侯清愣坐在原位久久,没漏看心爱的丫头眼眉之间的疲惫,她不想听他把话说清楚,知道她下意识地想要逃避知道真相。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老仆人进来请示他是否出去大厅用膳,他点了点头,对老仆人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老是在喜欢容丫头面前装病,可真病了,又不想告诉她吗?”
“回太爷,奴才不知道。”老仆人摇头。
夏侯清伸出手,扶住老仆人的手臂,动作缓慢地下榻,在步往大厅的时候,一边对身旁的老仆人喃喃诉说道:“因为,她会担心得几天几夜合不了眼,无论是我的起居、吃穿、汤药,她必定亲力亲为,谁也抢不走她想做的事,她那烈性子就成了谁也说不动的执拗,几年前我病了一场,等我病好了,换成是她病了,病得比我更加吃重,大夫说,是因为她过度忧心,吃睡不好,再加上没日没夜的操劳,才会让一点小小的风邪入侵,就差点弄得小命休矣!容丫头自个儿不觉得那有什么大不了,可我瞧了会心疼啊!”
“庆余堂”。
今儿个,夏侯容容一进总号大门,就引起一阵大大的骚动,伙计们欢声雷动,让几个这一年才新进的小辟疑惑不解,他们只听说过曾有一位美若天仙的表小姐,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沉鱼落雁的绝色。
因为近日江南水患,总号的掌柜曹南昌随同夏侯胤南下,要巡视几个分号的受灾情况,必要时做出补救,所以,这段日子,铺号里的大小事务就交给副掌柜,以及段倚柔。
“嫂嫂会想念在段家的日子吗?”
内堂里,夏侯容容一副就是来做客的样子,与嫂嫂吃茶聊天,她们两人之间的几案上摆了茶水和几道她爱吃的细点。
“总归是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怎么可能会说不想就不想呢?”段倚柔唇畔泛着恬淡的笑容,“不过,现在无论我身在何处,念的都是这个家。”
只要这个家还有自己心爱的夫君,疼爱的孩子在,就永远都是她的牵挂,任谁也切割不了这心悬牵绊。
“念的是这个家,还是我胤哥哥呢?”夏侯容容挑眉颅了嫂嫂一眼,见她心里的想法被人说穿,脸颊微微泛红。
“容容!”段倚柔没好气地喊道。
“好好,不逗你了。”夏侯容容轻呵,半晌,才缓慢说道:“一开始,在『龙扬镇』过日子时,我无时无刻都想要回来京城,我想着这个地方的每一样东西,好吃的食物,怡人的四季,还有永远都看不完的热闹,以及我熟悉的亲人,我想念着,无时无刻不在想念。”
只是她从不说,一个字也不说,想着自个儿被太爷爷给遗弃了,便倔强得连想也不想,只是心里清楚,不想是一回事,但思念是一回事。
“那么,现在你已经是归心似箭,想回『龙扬镇』去了吗?”
“那倒不至于。”
夏侯容容笑着摇头,捻起一块小巧的豌豆黄吃进嘴里,那滑细绵密一入口就化了,这是她从小最爱吃的细点,如今吃来,比起好吃这个念头,还有更多的是怀念,那甜味,隐隐之中多了淡淡的愁。
直到她把嘴里的食物都含进喉咙里之后,才又笑悠悠地说道:“京城总是自己长大的地方,这儿有太爷爷,有哥哥,有嫂嫂,还有一大群从小疼我到大的长辈,能时时刻刻见到你们,我的心里自然是很高兴,可是,我人在这儿:心里还是会忍不住币念,虽然老谭和郭掌柜他们一个个都是好手,我相信他们的能耐,可是那总归是个容易出乱子的地方,少了当家做主的人,就怕有宵小要趁机为非做歹。”
更别说朝廷正虎视眈眈,寻觅着要从何下手。
“他当真就将『龙扬镇』扔给你不管了吗?”段倚柔眼眉之间拧着一抹难去的忧心,“那地方位处关隘,无论是朝廷或是贼枭,都在觊觎那块多水的绿洲之地,你一个女儿家……我真的替你担心哪!”
乔允扬离去的真正理由,只有几个人知情,夏侯容容连自家人都没有透露,人们都只知道他离去时留下一封“放妻书”,将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下堂的妻子,从此就消失无踪了!
“嫂嫂瞧不起我吗?”说完,夏侯容容大笑了起来,越是看旁人替她忧心忡忡,她就越觉得乔允扬那男人胆大到心狠的地步,但这一切却都是她自找的,怨不了任何人,“他相信我可以,我自然也不能让他瞧不起。”
“太爷爷说得对,你生来就有一股傲气,半点都不输给男人!”
“男人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块头比女人大些,力气也比女人强,可这两样东西真要拿出来比较,他们能比得过一头蛮牛吗?”不过,怕是他们谁也不愿意跟头畜牲去相提并论吧!
“你这话要是让你胤哥哥听见了,他只怕脸都要绿掉了!”总归是男人哪!如此惊世骇俗的话,虽然字字在理,但就算是度量再大的男人,听了心里总要不愉陕。
“胤哥哥知道啊!我从小说话就是这么直接爽快,所以他才不喜欢我,总觉得女人太聪明强悍,对男人而言,就是个祸害。”
当然更别说她老爱找他麻烦,凡事她都喜欢插手去管,不顺她心意的,她也要让他的耳根不得清净,夏侯容容心想,如今想来,若她是夏侯胤,也要对她这样的表妹又怕又恨!
不过想来最教他痛恨的,是将他的娘子给塞进别的男人的迎亲花轿里,就差一点要送给别人当妻子了,只能说从前的她,还真不是一般的胡闹,一般的胆大包天!
不过,也因为她闹过、玩过了!所以,如今她也才能甘愿地把夏侯家拱手让给胤哥哥!
再无一丝遗憾,再无一丝怨怼,因为在最终,她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所,那在世人眼中的荒凉大汉里,宛如明珠般珍贵璀璨的一畦绿洲。
在逗留片刻之后,夏侯容容就离开了“庆余堂”,领着婉菊走出大门,而温阳则是守在门口的马车旁,等她们出来。
不过,夏侯容容却没上马车,踅步往东边的大街走去。
“小姐,你要去哪里?那不是回家的路途啊!”婉菊在她的身后喊道,给了温阳一个眼色,示意他别管马车,快点跟上来。
“我们先不回家,我记得『云扬号』的总铺就在这附近吧!好不容易回来了,当然要去拜会一下好朋友。”
起初,婉菊有些不太明白,她不记得主子在“云扬号”里有任何交心的朋友,但随即她想到了一个人,就是当初送来银匕当做成亲贺礼的沈晚芽,看来,那份贺礼真的得到她家主子很大的欢心,至今都仍旧难以忘怀。
“在发什么愣?快跟上!”
夏侯容容没好气地唤她,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循着依稀的记忆,穿过了几条大街与胡同,终于来到了“云扬号”的总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