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夏侯容容倒下去的,是染了毒的箭。
动手的是一队沙漠商旅打扮的男人,虽然“龙扬镇”里里外外已经布下严密戒备,但终究还是被这些人模混了进来。
原本,夏侯容容已经被温阳派人给带开,却没料到乔裴意一个失足绊倒在地,眼看着箭就要射中他,她没有多想,挣开拉住她的人,以自己的身子护卫,毒箭射进她的右肩。
事后,那群商旅大半都死于“怀风庄”护勇的刀下,而活捉的人,才被囚进地牢里正要逼问,就已经咬毒而亡。
这些人,都是朝廷所养的死士,同样的人,在“怀风庄”的底下也有,不过,夏侯容容从不轻易将他们派上用场,除非万不得已。
想来,朝廷已经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夏侯容容的心里还是一样想法,她觉得当今的帝后处境颇为堪怜,他们不会想到,有个男人在他们身边布了十年局,让他们身边处处都是危机。
毒箭的刀勾着她的肉,被硬生生地拔除,就怕箭上的毒渗得更深,小乔识毒,一直在她身边激动的大叫,却已经帮不上忙。
夏侯容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只能庆幸朝廷下手的对象只有她,而不是将她身旁的人都拖下来陪葬。
昏昏沉沉了两天,她不知道自个儿一口气何时会断,不知道在她中毒箭第二天清早,无明与无灭去了“怀风庄”,说药师派他们过来,让他们为她施了针,然后要老谭他们以马车快送她到“大佛寺”,让药师指示他们做更进一步的医治,免得为时太晚。
“药师?”
夏侯容容不知道自己昏迷多久,她迷蒙地睁开美眸,发现自己趴伏在一床铺在地面的褥被上,她转过眸,看见盘腿坐在她身旁的男人。
“感觉如何了?”在他的脸上,犹是一贯的淡笑。
“没感觉,浑身麻麻的,连痛都感觉不到。”
“因为我给你下了麻针,趁着不痛,好好睡一会儿吧!”
“睡不着。”她笑叹了口气,勉强撑着想爬起来,虽然他就近在她身边,却丝毫没有想伸手帮她,直到她靠着自己的力气坐起身,“痛着的时候,只想到痛,现在不痛了,反倒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想自己还有好多事情没做盘算,如果我这条小命就此休矣,趁着这口气在,该做的安排还有好多。”
“安排?你现在应该为自己多想想吧!”
她笑着摇头,昂起螓首,直视着前方的卧佛,“不,如果我死了,是一了百了,反倒是活着的人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不能不替他们着想。”
药师冷笑了声,对于她的天真嗤之以鼻,转眸与她一起望着佛面,“事到如今,你还觉得他仁慈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世上比他残忍的人,太多太多了。”话落,她转过头看着药师,与他相识那么久,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他,才觉得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但是,没有人的气息。
对了!这就是她一直感到很诡异的地方,明明与他在说话,但却觉得他人根本就不在这里,彷佛他只是一个幻影,并不是真的存在。
“你发现了吗?”药师的目光依旧定在佛祖的面上,低沉的嗓音带着笑,对于被她发现真相,一点也不惊慌,反而像是恶作剧终于被人给揭穿。
夏侯容容顿了一顿,才缓慢点头。
“所以,你才不能扶我。”
“就算能扶,我也不见得一定会想帮你这一把。”
闻言,她非但不介意,反倒笑了,这个药师让她觉得古怪,也让她觉得熟悉,因为他说话的方式,偶尔与她自个儿还挺相像的。
“如何?我……能活吗?”
“你想听实话,还是安慰的话?”他回眸笑瞅着她。
“你能说出安慰的话吗?”这人以为她今天才认识他吗?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药师,光听你给我这两个选择,我的心就要凉了!”
他被她的说法逗笑了,这一刻人还盘坐在蒲团上,下一刻就已经在殿侧的矮柜前,一半的白色衣袍已经消没在阴影之间,与她相对望着,他白色的身影与背后用色瑰丽的佛像图画,形成极强烈的颜色对比。
“我替你在命门下了几针,封住了你的心脉,你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掉,但是,我还要告诉你,有些伤害,一旦造成了,就不能再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就如同破镜不能重圆一样,一朝破碎了,那裂痕永远都会存在。”
闻言,夏侯容容的心微微泛凉,直视着他那双幽邈的眼眸,从他的眼里已经看见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从那天之后,她的伤势反复,一直无法痊愈。
这一点,药师那天告诉过她,说这伤口至少要持续放血几个月,表面才能够缓慢痊愈,要她每个月都必须到“大佛寺”去见他,在每一次的诊治之后,他会告诉她结果。
这一天。她疼得起不了身,大半天就趴躺在床榻上,临了夜晚,无论如何也入不了眠,只是闭着眼睛,养神休息。
“小姐,伤口又疼了吗?”婉菊进来,担心地看着主子。
“我没事。”她笑着摇摇头,捉过一颗枕头抱在怀里,“我突然间有点想吃藤萝饼,只可惜这儿找不到藤花。”
“婉菊去想办法,一定给小姐弄来藤花渍糖做饼。”
“你想有可能吗?如今咱们是笼中鸟,被朝廷的军队给团团包围,怕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同样的也进不来,你上哪儿给我弄藤花来呢?”
婉菊默了声,半晌,又笑道:“那小姐吃玫瑰糕吗?如果是玫瑰,还有些干的,小姐想吃的话,绝对不成问题。”
“好,也好。”她含笑点头,“一样都是花,玫瑰还比藤花香,我吃玫瑰糕,你就去做一些过来吧!”
“嗯!”婉菊笑着点头,很高兴主人能有想吃的东西,“小姐好好歇着,等婉菊把糕做来!”
在婉菊离开之后,她起身下床,仅着白袜套的纤足踩过冰凉的地面,站在敞开的门口,被屋外银色的月亮光辉迤逦一身。
没有。
哪怕是只字词组,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写了封信函,让人送去给他,寄望着能够得到他的回信,渴望着可以见他一面,但因为太过想念他,所以她还是让人送去了!
但她的信像是石沉了大海,他连一点回应都没有。
我信你,不会让我有后顾之忧。
这一瞬间,她恍然大悟。
原来,从一开始,这句话的意思就再明白不过了!
是她自个儿没想通透,太过看得起自己在他心上的份量。
她不是他的“后”,不过是一颗被他遗弃的“卒”,从一开始,在他对她说出那句话时,就已经是诀别,明白告诉她,他不会回头的。
“你想的,大概不只是把当初你父汗和母妃打的江山给争回来,只怕,你这一场战火,会无穷无尽的蔓延下去,直至你问鼎中原吧!”
话落,她敛眸注视着迤逦一地的银色月光,噙起一抹浅笑,但是美眸里的神情却苦涩到了极点。
“好,我成全你,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我会做好你恳要我为你办到的事情,哪怕这会要了我的命,但是……乔允扬,从这一刻起,我不要再想你,这是你自找的,从这一刻起,我要将你给忘记,不要再想你。”
入秋,天渐转凉。
就在人们以为腾里罗汗王会趁胜追击,一举攻进中原之时,战况却显得异常平静,然而,就在短暂的沉寂之后,两军再度交战于定川堡,虽然中原大军已经对腾里罗运兵如神的才智有所提防,但最后,仍旧被诱兵深入,数万大军被围困于抚戎,不过,这回的朱蜃国大军并没有像前几次一样,围而困之,然后大举歼灭,相反的,腾里罗派人提出议和,而朝廷也决定接受。
“龙扬镇”的日子,仍旧一贯的平静,这几日,朝廷的军队逐渐地撤走,所剩的人数不过三五十人。
“怀风庄”总号里,依然是来往的商旅不断,夏侯容容从后堂走出来,每个人见她能出来走动,都是眉开眼笑。
这时,她的目光落在最角落的一张桌案上,一名年约十五六的大男孩努力在练算盘,她记得这男孩是刚进不久的学小辟。
“不能练。”她走到他的身边,伸手按住了他拨打的算盘,“白天里空打算盘,是商家的大忌讳,如果你要练习,就挑晚上下了工再练,我会让郭掌柜派个熟手教你。”
“是!谢夫人!”大男孩站起身,半诧半喜地点头。
“嗯。”她微笑,转眸望向大门。
正好乔裴意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人还未到她面前,已经高兴地嚷道:“小娘!好消息!好消息——?!”
他话还未说完,就听见门外人们相互奔走,大声喊嚷道:“战争结束了,中原与朱蜃国已经签定盟约了!”
好半晌,夏侯容容回不过神,她转眸看着乔裴意,见他满脸笑意,肯定地向她点头,肯定她刚才所听到的话,是千真万确。
结束了!
终于。
她缓慢地闭上美眸,轻吐出一口气,这口气在她的心里憋得太久,在终于能够释放的这一刻,竟教她的心隐隐地作痛!
她不知道乔允扬为了什么而放弃问鼎中原的机会,但她已经想不了那么多,只知道终于结束了!
“小娘?”乔裴意担心地看着她沉静的脸容,他注意到她的眼角泛动的泪光,不免有点担心。
“我没事。”她睁开眼,对着他微笑,“你去吧!现在外面应该很热闹才对,你去听听他们怎么说,再回来告诉小娘。”
原本乔裴意是不想离开的,却在听到小娘的请托之后,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再加上他真的也好奇现在的情势发展,“好,那我去去就回。”
“嗯。”她含笑点头,目送他跑远的背影,然后转身走进内室。
这时,才刚有几个月身孕,身子还不算显重的婉菊走了过来,见主子的脸色不甚红润,担心地想要过来搀扶,却被她给扬扬手遣退,只能在一旁看着,见她提起袍服的下摆,乏力的步子就连跨过门坎,都显得力不从心。
“爷要见夫人。”
夏侯容容垂敛美眸,看着以单膝着地,跪在她面前的温阳,看见他必恭必敬的模样,令她匆然觉得有点可笑。
“我不去,如果要见我,让他自个儿来找我。”说完,她转身走开几步,不想再听他说下去的态度再明摆不过了。
“请夫人不要为难属下,爷说,他一定要见到夫人。”
这一刻,夏侯容容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他言下之意,就是他的爷铁了心要见她,如果她不从,也只好硬来了!
“你听他的吗?”她回过眸,淡淡地觎他。
“我……?”温阳的脸色一瞬间青白不定,眼前的女子,不只是他主子的女人,更是他这些年来效忠的对象,更是他妻子视为最重要的小姐,何者为轻,何者为重,他一时之间取决不下。
“所以,只有我以为咱们之间有患难情谊,以为你该挺我多一点,终究,我在你心里,还是不如他这位爷吗?”
“请夫人恕罪!”温阳一脸歉疚,双膝点地,伏首请罪。
“你何罪之有呢?不过就是对主子忠心耿耿而已。”夏侯容容噙起一抹轻浅却微苦的笑,“我去!我不教你为难,终究你现在是婉菊的夫君,是她肚里骨肉的爹,她是我的好姊妹,我舍不得让她没了你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