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盛堂”的议事大厅里,以李伯韬为首的掌柜们一字排开,反对她答应让莲庆以极险之法救治他们的主子。
藏晴坐在首位上,神情恬淡,相较于他们坚决反对的紧崩,她看起来像是一派轻松,缓慢地捻动着象牙佛珠,那徐而从容的神情与姿态,宛如他们所面对的人其实是雷宸飞。
祥清站在她的身侧,与其他人同时注视着他们的当家主母,倘若只是看她淡定的表情,会以为她根本就是铁石心肠,拿他们主子的性命开玩笑。
但是,他比谁都看得更清楚,这些时日以来,她对他们爷的付出,以及一肩挑起“京盛堂”的辛酸苦楚,知道她绝对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会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
半晌,厅堂里没有人再说话,只剩下佛珠微微碰撞的清脆声音,蓦地,声音戛然而止,藏晴面对众人的反对,没让自己流露出半点怯懦。
“依你们的说法,是我蓄意要谋害宸爷吗?”她透着严厉的娇嗓震碎了厅堂里的沉凝的空气,美眸一扬,正对着李伯韬,“他是我的夫婿,我要他活,这话还要我说得更明白吗?”
就算是一字一句说得坚定而有力,但是,说到了最后几个字,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相较之下,美丽的娇颜如纸般苍白。
闻言,李伯韬与众人相视一眼,最后,他们的目光回到她的身上,在双方之间的紧崩,就像是拉到了极限的弓弦,再多施上半点力,就要撕裂。
蓦地,李伯韬走上前两步,开口打破了沉默。
“一直以来,老夫与众人都以为爷是顶住‘京盛堂”的天,没有他这片天,就没有今天的‘京盛堂”,可是老夫忘了一件事,若爷是天,夫人就是地,是我们这些人的主母,同样也撑着‘京盛堂”,所以,既然是您深思熟虑之后所做的决定,老夫说什么都没有反对的立场了,请夫人放心去做吧!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支持下去。”说完,他回头看着众人,“各位,是这道理吧?”
“是!我们都支持夫人,请夫人宽心去做吧!”众人异口同声说道。
“谢谢。”
藏晴看着他们,泛起微笑,在这个时候除了这两个字以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表达内心对他们的感激。
在莲庆对雷宸飞施针与下药的时候,藏晴很坚持要在一旁看着,她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十分平静,像是在看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
她怕自己只要流露出一丝情绪,内心就会崩溃。
莲庆说整个疗程需时七七四十九天,如果在最后一天雷宸飞没有醒过来,那么,就等着替他办后事,而这药一旦喂他吃下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因为如果不继续喂药,他也是一死,而且是必死无疑。
一个时辰之后,莲庆终于收针,因为长时间的专注而感到疲累,离开了“卧云院”回到客厢休息。
藏晴则是走到床榻之前,看着雷宸飞苍白至极的脸色,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激动与颤抖,转头望向一旁的祥清,瞬时泪如雨下。
“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到底对宸爷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我要害死他吗?我这是存心要害死他吗?!如果他没有醒过来怎么办?如果结果不是好的该怎么办?如果他真的死了,就是我杀死他的!我到底是在做什么?老天爷,我到底是对他做了什么?!”
她后悔了!心里的害怕与无助让她后悔了!
她回头泪眼迷离的望着雷宸飞,“不要……我不要他死!就算让他一直昏迷下去也可以,我后悔了,我不该一意孤行的,我该听李大掌柜他们的话,说不定就算没有下这药,宸爷总有一天也会醒过来,是我的错,是我心太急了,是我自私……”
“夫人,请你冷静。”祥清出乎意外的平静,似乎早就在等待这一天,“到如今,有件事祥清也该告诉夫人了。”
藏晴转过头,看见他的脸色沉重,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并不想要听到祥清接下来所说的话,但她还是吞下了梗在喉头的沉重。
“你说。”
“在爷昏迷之前,他就已经留下了遗书。”祥清看见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如纸般惨白,眸里闪过一抹仓皇,似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为了免除日后争议,爷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召见了几名大掌柜,要他们在当时还是空白的绢书上签下名字,盖上手印,交代他们记着,日后见到那张绢书,无论其中写了什么,那都是他的意思,大伙儿只准照办,不得有异议。”
藏晴别开目光,不愿意正视祥清,仿佛只要不看他,就可以成功地逃避知道雷宸飞究竟留下了什么交代,就可以不必面对他正在危险的存亡关头。
“爷亲口对我交代,如果真有万一,要我去接澈儿少爷回来‘雷鸣山庄’,我想爷的用意,夫人应该清楚了才对。”
“不,他不是认真的,他不可能真的把‘京盛堂’交给澈儿。”她颤着声不敢置信地说道。
“爷不是交给澈儿少爷,是要交给夫人,由你辅佐澈儿少爷接掌雷家的家业,雷家没有后嗣,澈儿少爷是很理所当然的继承人选。”
“不!不!”当藏晴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大声地喊了出来,伸手指着躺在床上的丈夫,红着眼眶,愤怒地瞪着祥清,“他还活着!你的主子还有气儿!你现在提继承人,是巴不得咒他死吗?!”
“祥清不敢,但这是爷的交代,如果真到必要的时刻,我就会前去把澈儿少爷接回来,依爷的吩咐,让他成为雷家的下一任当家。”
“我不同意。”藏晴淡淡地说道,无视祥清,转身走到床畔,盯视着她夫君沉睡脸容的眼底闪动着泪光,“要澈儿接掌雷家,是因为宸爷没料到他会有孩子,现在,我肚里正怀着他的骨肉,这孩子才是雷家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是宸爷胡涂了,那纸遗书不作数,我要他醒过来,给我和孩子一个交代,在这之前,他休想就这样走了!”
祥清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可是,他能懂得她的用心,顿了一顿,点点头回道:“是,就照夫人的意思办,一切就等爷醒过来再说吧!”
“嗯。”她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哽咽,晾晾手,示意祥清退下。
在祥清离开之后,屋子里的沉静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敛眸定定地瞅着雷宸飞,眼光之中有着一丝决绝。
“没有料到我会是这样的决定吧?宸爷。”她的嗓音十分平静,“我不会让澈儿当你的继承人,你的意思我不愿意照办,是你自个儿要我当家的,如果你真的就这么走了……我会让你后悔自己就这么走了的,我会的。”
所以,不要信任我!我不值得你相信!她在心里对着他?喊,但无论她多么声嘶力竭,却始终得不到他的响应。
她真怕……怕他再也没有尘碍,就真的再也不想醒过来。
他竟然就连继承人都已经安排好了!
真是不吉利!他竟然就连继承人都挑选好了!
藏晴痛苦地闭上双眸,强忍住心头一股子消散不了的凉意,不让自己再掉下半滴眼泪,就怕真触了楣头。
所以,她再也不掉泪!
她告诉自己,在他好起来之前,自己绝对不再掉眼泪!
从今以后,她绝对不再掉半滴眼泪!
在莲庆为雷宸飞开始解毒之后的第二十九天,天空降下了今年冬季的第一场瑞雪,这场雪比往年都来得早,教人措手不及。
在这近一个月里,雷宸飞吐了两次血,一次仿佛在睁开眼睛,但是最后仍旧是昏迷了过去。
再二十日。
藏晴让人在他最爱的长廊转檐下张罗了长椅和火盆,将他搬到了屋外赏雪景,虽然他们方圆二十尺之内都被菊炭的火给烤得暖烘烘的,可是,她还是不放心地给他裹了最爱的玄色暖裘。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幅墨绘般的雪景,皑皑的白雪是留白的部分,而那因为冬藏而萧条的枝桠则是墨绘出来的线条,但是,即便在这隆冬时分,曼陀罗花依然有着深绿的颜色,大红的花朵在冰雪覆盖之下依然盛放。
再二十日,如果他最后没有醒过来,他的命就只剩下二十日了!
这个体悟让藏晴的心慌颤不已,可是她没有表现出来,坐在他的身畔,依然一如以往地跟他谈天说地。
“今天,咱们的孩子踢了我肚皮一脚,踢得我好疼,你帮我骂骂他吧!你是他的爹亲,他该会听你的话才对,我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这孩子会很喜欢你这个爹亲,我娘说,当娘亲的直觉很准,我一定不会说错,所以,当孩子出生的时候,你会愿意睁开你的眼睛吗?宸爷,这是你的亲生骨肉,你难道就不愿意睁开眼睛来看看他吗?”
她柔软的嗓音之中有着怨怼,得不到他的响应,只能哂笑。
她不愿意去想他永远再也醒不过来。
哪怕只是去想象那一点可能性,她都不愿意。
说她自欺欺人也好,在她的心里,一直想着他随时都可能会醒过来,说不定下一刻,他就会睁开眼睛对她说话了呢!
所以她不愿意去想,想着他只剩下二十日的寿命!
“我已经打算好了,等开春之后,就让澈儿和陈嫂他们来京城,我已经给陈嫂找好了一间铺面,让她开家大饭馆,我不给她收租,只要生意好过一个数目,我再给她收盈余的两成,这样应该不过分才对吧!我想过不收,可是依她那直率的个性,绝对是不会白领我这份情的,与其让她的饭馆开不成,不如我就退这一步,让事情圆满了再说。”
藏晴看着他苍白的脸庞,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心里已经想不起当初他那双阴厉如毒蛇般的目光。
如今想来,那狠毒无情不过是他伪装自己真心的面具。
她泛起微笑,轻轻地在他的眼皮上啄下一吻,凑在他的耳边极小声地说了几句话,说完,她抬起头,凝视着他沉睡不语的脸庞。
“你能听见的,是不?那时候你听见我对你说的话,现在,你也能听得到我方才说的话,对不对?”
藏晴轻吁了声,娇颜偎贴在他的胸膛上,握住他的手,听着唯一可以证明他仍旧活着的心跳声,眸光顺着瞥向院子里被白雪给覆盖着的曼陀罗花,那盛开的茜色花朵在冰寒的天里依旧载雪而荣,那颜色像血似般的殷红。
即使是被冰雪所覆,但那红色的花朵依旧没有丝毫的损折。
她想,他也一样的,此刻的他只是被冰雪所覆盖着,只是那冰雪太重太沉了,才会教他承受不住,但是,他的生命在冰雪之下是切切实实地存在着,他的心跳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会好的!他是一个如此无所不能的男人,绝不会被轻易打败。
所以,她只需要等待!藏晴贴靠在他胸上的娇颜泛出微笑,缓慢闭上了双眼,告诉自己要耐心等待。
等春天来了,等这雪融了,他就会苏醒过来,在这之前,她会好好替他撑着“京盛堂”,撑着他所打下来的这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