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绥和李氏一到守静园门口,看门的僮仆忙地迎了上来,“十三娘,小娘子,大郎主过来了,在郎君屋子里。”
大伯父来了?
大伯父临时有事,今早出门,去了新郑韩家,往常出一趟门,至少要个三五日才能回转家中。
郑绥疑惑,李氏也同样疑惑,不过这疑惑只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了,问道:“郎主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话是问那名看门的僮仆,目光却是望向自己的身侧的仆妇,仆妇的神色顿时惶惶然。
只听那名僮仆道:“刚进门,大郎主一到家,连衣裳都没换就直接来这儿了。”
“好,我知道了。”李氏低头望了郑绥一眼,郑绥忙道:“既然都已到门口了,我们还是进去吧。”
李氏嗯了一声,笑了笑,令僮仆去通报。
越过萧墙,廊庑下悬挂着的灯笼,发出昏黄的火光,到了中庭时,就着灯火望去,有四个人跪在露天的地方,大兄旁边跪着的是五兄,郑绥一眼就看了出来,后面的两位,看衣着形容,隐隐猜到是三郎和四郎。
这会子的雨已经很大了,哗哗直下,方才郑绥跟着大嫂从守勤园过来,都是坐着软轿过来的。
风吹来,凉意嗖嗖。
几位兄长还在雨地里淋着,没有一丝遮挡,衣袍头发浑身从上到大都湿透了。
郑绥看着都止不住地打了个颤栗,自小到大,五兄受过最重的惩罚,也不过是挨外祖的几下板子。
秋雨浸人,郑绥轻喊了声阿嫂,目光盯着中庭几位兄长,牙咬着嘴唇,拉着李氏的手紧了许多,脚下的步子也不自觉地快了许多,连着李氏都快赶不上了。
这一回,李氏没有劝郑绥。
很快就到了起居室的门口,苍叟看到她们来了,正欲说话,郑渊从里面走了出来,李氏和郑绥忙地行了礼,郑渊低头看了她们一眼,“你们过来了。”伸手扶起郑绥,说完,抬头望向依旧直挺挺跪在中庭的郑经几人,这会子,雨丝成线,都已看不清人的模样,只瞧着影子,又是气恼又是心疼。
转头望向旁边的苍叟,“你过去,让大郎他们都起来,洗沐换身衣裳后,令大郎五郎去琅华园一趟,三郎和四郎就先回去。”
苍叟唯地应了一声,似早有准备般,带着几个僮仆,拿着大伞盖,下了台阶,往中庭郑经几人所在的方向而去。
一见这样,李氏和郑绥便知晓,大伯父劝阿耶松了口,顿时放下了心。
因离得近,郑绥注意到,大伯父身上的衣裳湿乎乎的,还满是尘土,想来是骑马一路驰奔回来的,遂仰头道:“伯父也先回去换身衣裳吧,如今天气渐凉,秋雨渗人,很容易着凉的。”
郑渊下午刚抵至韩府,得到家里仆从的来报,急得一路弃了马车,直接骑马赶了回来,未到家,这雨就落了下来,却也顾不上了,他年少练骑射,只是这几年年纪大了,很少骑马,今儿这一番折腾,怕是得养上几天才能恢复过来。
“是该回去换身衣裳。”郑渊一笑,伸手模了模郑绥的头顶,“熙熙留下来,进去陪你阿耶说说话。”
郑绥点了点头,答应了一声,待郑渊离去,一旁的李氏蹲抱住郑绥,轻声道:“晚些时候,阿嫂过来接你。”
“夜又黑,风雨又大,阿嫂回去就别过来了,留下张妪和华妪,有她们在就行了。”况且,阿兄他们今晚淋了雨,怕是会受寒,阿嫂还得担心照顾阿兄。
相处小半年,李氏哪能不了解郑绥的心思,正因如此,李氏才愈加欣慰,柔和的目光瞧着郑绥,笑意盈然,伸手模了模郑绥的粉女敕的脸颊,带着几分爱怜,轻嗯了一声,“那好,让你的仆妇丫鬟都留下。”
李氏放开手,郑绥眼瞧着阿兄他们在苍叟等一干人的护送下,上了回廊,一身湿透,心里想着阿兄他们要去洗沐换衣裳,便没有上前去看五兄的情况,由着僮仆领着进了屋子,李氏并未进去,只在门口请了安,就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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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渊回琅华园,梳洗一番,换了身衣裳,喝了小碗红豆薏米粥,就听到仆从进来通报,“大郎和五郎过来了。”
“让大郎去书房等候。”说完,看向一旁的诸葛氏,“这回阿龄是真气到了,你照看一下阿奴,今儿下午一直跪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兼又淋了一场雨,别病了才好。”
“你放心,等会儿阿奴用了粥,我会请医者过来给他瞧瞧,我安排一下,今儿就让阿奴歇在这儿,另外两个,三郎和四郎,我也派医者过去瞧瞧,难为他们有心了。”
郑渊沉吟片刻,哼了一声,没有直言反对,大踏步出了屋子,往东边书房的方向去了。
书房里灯火明亮,四个僮仆都守在门口,门掩着,郑渊伸手推门进去,一眼就瞧见郑经直着背跪在屋子中间的一片空地上,听到声音,转头见他进来了,忙喊了声阿父。
郑渊用力瞪了他一眼,须白的山羊胡子都翘了起来,“长出息了,你瞧瞧,你把你阿耶气成什么样子,自小到大,我就没见过你阿耶动过这么大的怒火,差点就喘不过气来了,你是长兄,阿奴他们你不劝着,反而让他们跟着一起逼你阿耶,是不是真要把你阿耶气出个好歹,你才甘心,才算出了气。”
“儿不敢,是儿不孝。”郑经一听这话,忙不迭地俯身磕头。
郑渊哼了一声,“要请罪,也明儿去你阿耶榻前请罪磕头,别在这儿磕。”说着,从郑经身前走过,跪坐到书案前的榻席上,令守在门口的僮仆关上门,喝令道:“都跪了五六个时辰,还嫌不够,到这儿来坐着。”
郑经似有些不相信,但还是立即就起身,上前跪坐到郑渊的身侧。
在守静园梳洗完,听苍叟说,伯父令他和五郎来一趟琅华园,他就猜到,伯父这一关难过,没料到今儿伯父竟然就这么轻轻放下,心头仍旧有些忐忑。
郑渊目光炯明,盯着郑经望了好一会儿,心里微微叹了口气,阿大的行事越来越有章法了,最近几件事办下来,每每切中要害,但也不知是不是他真老了的缘故,要不怎么会觉得,阿大的行事越发地狠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娄季华的事,是你做的。”
“她的心太大了,若如从前一般,阿耶既喜欢,儿也不会多干涉。”郑经没有否认,他做这些,能瞒过阿耶,能瞒过所有人,但瞒不了伯父,更何况,他也没想过瞒着阿耶和伯父。
郑渊瞧着郑经一脸肃然,眼中流露出来的态度是再坚定不过了,不由抚着额头,微微往后面的靠垫上仰了仰,“阿大,当年的事,不是你阿耶能做主的,是你阿翁(祖父)做的决定,我和你阿耶都没得选择,别再怨你阿耶了,你心里难受,可以怨你阿耶,哪你阿耶心里难受,又能去怨怼谁?”
语气很低沉,微微顿了一下,瞧着郑经敛眉望向地面,又道:“你阿耶心里一直很痛苦,你想过没,他见到熙熙有多欢喜,这些年,他就有多痛苦。”
郑经没有说话,神情却已松懈了许多,手撑着榻席,而郑渊似也不愿意再多说,靠在后面的大隐囊上,那些事,他都不愿意再去多回想,近几年,每想一次,似要耗尽他所有的心力。
而十郎,却一直不曾放下,一直让这件事折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