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风凉,十月木叶尽。
寒风卷黄叶,归根落泥土。
许多落叶乔木,只剩下高大的树干和光秃秃的枝丫,唯有庭院前的几株柏树,依旧青翠不改,葱郁一片,风呼啸而过,沙沙作响。
望正园中的东阁楼内忽然传来一片哗啦声,紧接着响起采茯等婢女的惊喊声,“小娘子,小娘子这是做什么?”
“都出去,都给我出去。”郑绥气咻咻地把跟进来的婢女全部推了出去,推出门外,哐当一声,门阖上了,郑绥以身倚抵着门,耳边还有采茯和辛夷等人急切的呼喊声,叩门声,郑绥听而不闻。
甚至,眼瞧着屋子里案几上的笔墨纸砚,书籍绢帛,全部被扫落,地面上横七竖八,一片狼藉,但郑绥的生气,未减半分,心头依旧难受得厉害。
方才从守静园中出来,五兄郑纬和她说起,不能带她去南地,说了一大堆理由,只是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气乎乎地丢了句:不去就不去。
尔后急急就跑了回来。
郑绥想着,明明就是阿兄自己说的,以后,阿兄去哪儿,都带着她,是阿兄说话不算话
郑绥又想,不去就不去,她才不稀罕跟着阿兄去南地呢,她才不会舍不得呢。
郑绥打定主意,她以后再也不理阿兄了。
只是不知怎么,眼泪还是猛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偶尔还有抽咽声。
良久,外间的采茯和辛夷等人,怎么叫门都不见郑绥有回应,强推门,门却已经拉上门闩,心中急了起来,采茯遂吩咐晨风,“你快去深柳堂那边。把五郎请过来。”
在里间的郑绥听到这话,忙地喊了一声,“不许去。”快速以衣袖揩去脸上的泪珠,吱地一声拉开门。望着候在外面的婢女,大声喝斥,“晨风,不许去。”
“小娘子出来了。”采茯欢喜道,扶着门扇站稳,方才她们都倚着门扇,没料到郑绥会突然打开门,差点就扑了过去。
“不许去深柳堂。”郑绥又说了一声。
“好,不去就不去。”
采茯忙不迭地点头,蹲。瞧着郑绥眼睛湿漉漉的,想是哭过,“五郎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小娘子多陪二郎君几年,等过几年。五郎在南楚安定下来后,再回来接小娘子过去……”
“我才不要过去。”郑绥急急打断了采茯的话,紧绷的脸上,犹带着三分倔强。
采茯附和着,“好,小娘子不过去。”伸手揽住郑绥的肩头,“小娘子别生气了。先跟着婢子下去,让人把这东阁收拾一下再过来好不好?”
“不好。”郑绥摇头,推开采茯,两手抓扶门扇,“我自己收拾,你们谁都不许进来。”说着目光清冷地扫了众位婢女一眼。随后,哐当一声,重新把门关上。
门外的众婢女顿时间面面相觑,之后,目光全部集聚到采茯身上。采茯摇了摇头,轻声道:“让小娘子静静,我们在外面守着就是了。”
屋子里的郑绥,蹲,慢慢拣起地上的物什,因地面铺有地锦,只碎了一个琉璃笔架另外有一个琉璃貔貅镇纸,碎了一角,幸而这阁楼里,琉璃制品不多,若是刚回起居室,一室的琉璃物什,怕是够郑绥心疼的。
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屋里屋外,都没有什么动静,郑绥已拾起了一半,归于原位,突然听到背后的门吱哑一声响,感觉到一束光线自门口射进来,郑绥没有回头,“我说了不许人进来。”
门轻开一条缝隙,又立即阖上。
郑绥自以为人出去了,不料,紧接着,却听到几下轻微的脚步声,“我说了,不要你们进来……”郑绥强调了一遍,一转身,望着站在门口蹲的小人儿,忙惊讶问道:“怎么是你?”
来人是许久都不曾在她眼前出现的阿罗。
只听阿罗道:“晨风姐姐让我进来帮小娘子收拾屋子。”
声音很好听,很细柔。
郑绥瞧着如玉女圭女圭似的阿罗,睁着一双乌黑亮丽的眼眸,眼睛和阿一的一样,都是圆溜溜的,直直地望着她,一时间不忍心拒绝,把阿罗推出去,遂问道:“你会吗?”
阿罗大约是见郑绥没喊她出去,一颗心也放了下来,忙地点头,“会的。”说完,又道:“阿罗从小就会,来望正园后,阿罗跟在晨风姐姐身边,晨风姐姐教过我许多事,小娘子都交给阿罗,到旁边歇息一下,由阿罗来收拾就行了,阿罗很快就能好。”
上前来,阿罗接过郑绥手中拾起的砚台,放到案几上,又蹲,拾拣其他物什,动作很利索,各件物什,都能准确归位,令郑绥很是惊讶,她能确认,阿罗之前不曾来过她的这间书房。
郑绥蹲,拿起一卷书,望着身影忙碌的阿罗,问道:“阿罗,这布置书案,也是晨风教你的。”
“不是,这些是我阿姨教我的。”阿罗微微有些失神。
郑绥瞧得分明,“阿罗,你想不想回南苑,回到你阿姨身边?”
“想呀。”阿罗说完,又摇头,“可阿姨不会允许,阿罗回去后,阿姨会不高兴,阿罗不想阿姨不高兴。”
阿罗虽人才刚及书案高,但动作的确很快,没一会儿,就收拾妥当了。
郑绥坐在案几前的胡椅上,望着清理地面的阿罗,轻声问道:“阿罗,我让人送你去南苑见你阿姨可好?”府里的姬妾若不得召唤,轻易不能出南苑。
阿罗手上的动作一顿,尔后仰过头,目光中有着几分期盼,“可以吗?那我还能不能回来?”
“当然可以。”
瞬间,阿罗喜笑颜开,灵动的眼眸,泛着光彩,明亮照人,转身,跪到郑绥跟前,磕了个长头,“阿罗谢谢小娘子。”
郑绥忙地让阿罗起身,只是阿罗抬头那一刹那,望着阿罗那双眼睛,郑绥心头莫名地触动。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郑家人都有,让人瞧着亲近。
郑绥对着阿罗招了招手,待阿罗走到她身边,刚拉起阿罗的手,见阿罗显露出几分局促,遂放开,问道:“你最近还练字吗?”
“一直跟着晨风姐姐习字,晨风姐姐夸我进步很快。”阿罗说这话时,满脸带着兴奋,尔后两手交握着,心头有些忐忑地望向郑绥,眼中闪着光芒,“小娘子,阿罗能不能现在去看阿姨?”
郑绥点头,瞧着阿罗眼中流露出来的喜悦,不知不觉间,似被感染了一般,起身道:“跟我来,我让晨风和终南送你过去,今晚不必回来了,多住几日再回来吧。”阿罗到底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对于亲生母亲,总是想着亲近。
阿罗忙地道谢,又要跪下,却让郑绥拦住。
“你为什么不叫你阿姨为娘亲?”
“阿姨说过,没人的时候,阿罗才可以叫她阿娘,但是在外面,阿罗只能叫阿姨。”
瞧着阿罗说这话,神情略有些暗淡,郑绥便不再多问。
这也算是高姬的苦心,作为母亲,高姬大约一直就想着阿罗能出南苑,盼望着阿罗有朝一日,能摆月兑奴婢身份。
打开门,郑绥吩咐着晨风和终南带着阿罗回南苑去住些日子。
守在门外的婢女很是惊讶,但晨风和终南还是很快就应了声唯。
待阿罗跟着晨风和终南离开后,郑绥方转身回了屋子,采茯瞧着郑绥一脸平静,有些迟疑地跟着进了屋子,这回郑绥没有阻止,行至书案前,采茯唤了声小娘子。
只听郑绥道:“我不生气了,让百草进来给砚磨。”
“好,马上唤百草进来。”采茯松了口气,方才在外面一直担心着,要不要去请五郎过来,哄哄郑绥。
郑绥性子很好,难得有生气的时候,但每次生气,气性却是很大,没个十天半月,不会回转。
百草进来砚磨,采茯和辛夷替郑绥取字帖铺纸润笔。
郑绥这番提笔习写,便是临了一下午的字帖,服侍的婢女也不敢打扰。
直到天色暗了下来,案几上点起了连枝灯,郑绥才停笔。
采茯接过毛笔搁在笔架上,伸手揉了揉郑绥的颈肩,“方才三都过来传话,让小娘子晚上去守静园,说是邓七郎也会在守静园中用饭。”
郑绥翻看着今天下午临的几幅字,没有一张令人满意的,心知到底是心思无法静下来的缘故,侧头瞧了采茯一眼,“我能不去吗?”三都是五兄身边的僮仆,他之所以这么说,必是五兄郑纬授意的,担心她赌气不去,便拉了邓七郎作陪。
采茯放在郑绥双肩上的手,忽然滞了一下,劝道:“五郎心里也担心着小娘子。”中午的时候,小娘子气得一溜烟跑开了,五郎虽没有追上来,却是叮嘱她好好看着小娘子,若有不妥,务必派人去请他过来。
“我才不要他担心。”郑绥嘟囔了一句,把手中一沓习稿,递给旁边的辛夷,“姐姐把这些都烧了。”
辛夷啊了一声,双手接过,瞧着郑绥一脸正色,忙地应了声,不再多话。
而郑绥,纵满心不愿意,还是去了守静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