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二年的春天来得早,二月的齐郡,已是百花竟放。
正当苏游在杨瑓的永业田里种下第二季向日葵的时候,便接到了杨瑓从东都发来的书信,信中除了畅叙别情外并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到了信末才似是无意地问起苏游将来有什么打算,苏游当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大概是杨二要求自己回去一趟的意思,虽然要求并不太强烈,但苏游也明白“食君之禄”的义务,只是又实在放心不下起点书院的学生。
“一入侯门深似海”,这话说的不仅仅是嫁入豪门的女子,更是依附豪门的士人。俗话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人生亦如棋局,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到达目的地不仅仅需要速度,更重要的是方向,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了,有的人只是不小心走错了一步,就已注定了万劫不复。而最悲哀的莫过于,你明明知道你已经选错了方向,却无法更改。
“师古,京城的水太深了,苏游虽有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却没有不可为而为之的决心,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更愿意效法孟轲那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至少也要如文翁入蜀一样留下点什么。”苏游虽然想着或许能去而复返,却又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于是杀鸡置酒,邀来颜师古一醉。
“横波,这不像平日的你,怎么如此心灰意赖呢?”颜师古是知道苏游要回东都的,前几日他已有所交代,并且还托付了郡丞张须陀来起点书院给孩子们教授武艺。
其实请张须陀来给孩子们指点,并非出于苏游的本心,他更希望见到如风尘三侠那样的来无影去无踪的人物,而不是在他教了半年后接手教个七八年的军官,自己种树让别人摘果实在是下下之策,——他种的又不是公孙树。
可是,这个时代,难道还指望这几个优秀的孩子靠着读书来混出路吗?如今的科举制度还重在“举”,遇到大比之年,每郡一人,每年平均能取一两个秀才就已经不错了,苏游倒没有盲目到以为自己或是自己的学生能考中秀才。
经过深思熟虑,为了不让秦琼四人经过自己的教后反倒被埋没,苏游这才托付张须陀,——好消息是,张须陀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坏消息是,他只能伤心地安慰自己,“也许这才是历史的发展方向吧。”
“或许这便是释家所言的壁观顿悟吧?不知你会如何评价当今天子?”苏游点了点头,岔开了话题。
“天子形貌俊伟,文章流利,又精通骑射战阵,杀伐果断,可谓文武双全,不可多得了。”颜师古虽然被隋帝杨广免官,也并没亲眼见过皇帝,但这无碍于他对皇帝的称赞,他相信这也是公正的评价。
苏游听他如此说,也是不断点头,又不免提醒道,“我听说天子还说过一句话,‘如果朕与天下人能在科举场中大比,也当为天子。’这是他的自信处,也是他的胸怀啊。当初智宣子欲立智伯,你还记得智果是如何反对的吗?”
“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惠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颜师古满月复诗书,娓娓道来。
“是啊,如今看来当今天子与智伯何其想象?无疑,先帝五子中陛下能够继统不但理所当然,而且名正言顺,却不是众望所归的。为何?关陇门阀所不愿见也。事实上,当今天子无论是通运河还是修东都,都是为了降低关陇的影响,甚至连大兴科举,也是为了这一目的。但是,选人而不用人,用人而不给人以相应的待遇,最后的结果会如何呢?智伯之末路,不远了。”苏游有些担心地说道,其实这些依据都是他从结论中寻找出来的,他比颜师古知道得更多。
“朝闻道夕死可矣。横波大才也,并不只会奇yin之术!”颜师古听他如此一说,由衷地感叹道。
苏游摇摇头,心道,“原来阴谋论者才是大才,科学家反倒变成小打小闹了啊。”想着这话也不好说出来,只道,“其实,做什么事情也要看动机和结果吧,你我所做的,是为了大众之利,结果也做到了,那就是好事。我提议建造起点书院,也有效仿王白牛之意,说不好后世所做《隋史》里便有东颜西王之说呢。”
“横波,还请慎言。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会坚持走下去的,即便前路布满荆棘。”
颜师古当然知道龙门王白牛的事,王白牛便是后世的“文中子”王通,虽然如今不过二十五岁,却也有了“大儒”之名,——他二十三岁给文帝献《太平十二策》,深得文帝赞赏,但下议公卿时却被冷落排挤,他也由此远离朝堂,一心著书立说,教授门徒。
苏游当然也知道颜师古让他慎言的意思,修史往往是修前代的历史,《隋史》一定要在隋朝灭亡之后才能开始修撰的,于是笑道,“无论如何,读书人都是心意相通的,或为治世理想,或为名垂千古,总结一句话,‘为国为民为己’罢了。只是书读多了,烦恼便无处不在,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啊。”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用江湖,形容民间之水深火热,真是令人振聋发聩。”颜师古举杯望着窗外的明月,摇头晃脑,月影朦胧,似已醉了。
苏游点点头,一饮而尽,不禁轻吟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虽是与当初杨广所念一样的诗篇,心情却大是不同。
江湖吗?
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
苏游带着小九与青荇乘船进入东都的时候,杨瑓在西市附近的天上人间迎接了他。天上人间实际上是一个教坊,换句话说,这教坊的功能与后世那个臭名昭著的天上人间一样。
苏游曾经是一个诗人,不仅仅只是生活态度,但他与历史上那些著名诗人不祥称的是,他从未去过教坊之类的地方,所以此刻苏游的脑子里那种人在江湖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强烈,众所周知,武侠小说中那些注定被侠客们铲除的对象最常去的地方有两个,除了赌坊,当然就是苏游现在的处身之所。
说起来,这教坊属于新鲜事物,属于隋朝开创的一种乐舞机构,而这些乐户的主要来源,自然是周齐梁陈乐家子弟,隋主杨广在西苑龙鳞渠边筑十六院,门皆临渠,每院以四品夫人主之,里面宫妓数量达两万多人。
西苑属于管理宫妓的内教坊,此外又有外教坊有四处,两处在西京长安,两处在东都洛阳,均属宫廷直接管辖,由宫廷委派中官充当教坊使,专管雅乐之外的音乐、歌舞、俳优、杂伎的教习、演出等事务,男女兼用,以女伎居多。除了内外教坊外,更多的则为门阀和富豪所置,比如苏游现在所处的天上人间。
但教坊的滥觞,恐怕可以追溯到管仲身上。他曾设“女闾七百”。“闾”是巷口的门,“女闾七百”就是说这条街上住着七百家(户)妓女,真可谓是足疗保健一条街了。不过,那时候的妓女属于公务员,不仅挂牌营业,而且受到政府的特别保护。
齐国是当时的霸主,霸主国所为当然获得了各国争相的效仿。越国随之成为最先效仿的国家之一,《吴越春秋》载:“越王勾践曾经有过寡妇于山上,使士之忧思者游之,以娱其意。”《越绝书》也载:“独妇山者,勾践将伐吴、徒寡妇置山上,以为死士,未得专一也。”这就是说,越王勾践将要攻打吴国,为了“鼓舞士气”而“劳军”,将失去家庭的孤寡女子和有过奸yin劣迹的女子都集中在一个山上,用以慰问军士及一些单身远离乡土的男子。
到了战国时代,城市进一步兴起,许多诸侯国的都邑都设有妓院,名曰“军市”,主要是慰问军队,但谁都可以去。无独有偶,西方正式设置妓院始于古希腊的政治改革家梭伦,只是他比管仲晚了半个世纪。
“横波,起点书院如何了?听说你和颜师古两人在那边弄得风生水起,真是令人欣慰。”杨瑓拍了拍苏游的肩膀,当先领着他和另外一人进入一件雅室内,分主从落座。
苏游当然知道他不可能在乎起点书院,否则也不可能大半年的不回去,谈了几句颜师古,对书院之事也是一语带过,毕竟书院离东都太过遥远,杨二大概无法想象书院到底是个什么玩意。苏游倒是对他的关心表达了感激涕零般的谢意,然后开门见山道,“多谢殿下关心,不知殿下对未来有什么新的打算。”
“恩,对了,差点忘记给你们引荐了,南海苏横波,洛阳乔令则。你们多亲近。”杨二边说着边用肢体语言完成了两人的牵线搭桥,见到苏游乔令则互相拱手致意,又道,“令则是本地的能人,人脉颇广,最近做了很多事。”
苏游本来看着对面的乔令则,脑中有了一个精明汉子的形象,听杨二说得含糊,大抵也能猜出他是做什么的了,洛阳新建,地下势力本来就是一片空白,各方门阀一定会在这一块有所作为,乔令则作为本地人无疑有了先天的优势。想到这,苏游便再次拱手,“那苏游倒要向乔兄多多学习了。”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们一文一武,可做我的左膀右臂。横波最近有没有新作?”
苏游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说了声“不辱使命”,便起身递给他一张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