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 第七章

作者 : 杜默雨

他睡了很久,经历了很多混乱的梦境,终于醒转过来。

窗外飘进了淡淡清香,他掀被坐起,突觉头痛欲裂,天旋地转。

“王爷您还好吗?”胡东海过来扶他坐稳。

“东海?”他一时以为自己仍是宫里的少年三皇子。

“小的很久没有服侍王爷了。”胡东海笑咪咪地捧上衣物。

朱见淮再定睛一瞧,东海的头发已然全白,微驼的身形老态龙钟,这才记起,自己已经二十六岁,娶过妻,有儿女……他心头一痛,轻吁了一口气。

“我自己来。”他拿了衣服穿起来。“阿胜呢?”

“在外头忙。王爷,您睡两天了。”

“两天?!”他站起身,身子一晃,得扶住床柱才能站稳。

“慢慢来。”胡东海帮他理了衣带。“看来宿醉不是睡个两天就能好,待会儿就送醒酒茶来。”

“爹,热水来了。”胡胜捧了一盆水进房。“啊,王爷醒了。”

朱见淮看他额头上紮了一圈白布,问道:“你的头怎么了?”

“我的头?”胡胜眼睛往上瞧。“走路不小心撞到柱子。”

“是我伤你的吧?”

“咦!”胡东海和胡胜对看一眼,王爷倒是有自知之明嘛。

“要紧吗?”朱见淮又问。

“今早大夫来看过,换了药,过三天就可以拆线,不要紧。”

“阿胜,抱歉。”

“不,阿胜不敢……”胡胜倒是惶恐了。

“是我不对,就该道歉。”

父子再对望一眼。王爷是吃错药了吗?还是仍在醉酒胡言乱语?

朱见淮漱洗过后,拿手抹了抹脸,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是满脸杂乱,便吩咐阿胜取来剃刀,待拿了剃刀欲刮胡子时,就发现手在轻微发抖。

“这是宿醉酒毒。”胡东海看了,语重心长地道:“王爷,保重身体啊。”

他拿着剃刀,手臂都已经平放在桌上支撑了,手掌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他看了半晌,最后,将剃刀递出去。

“阿胜,你帮我。”

胡胜帮他剃净髭须,再抹净脸,束起发髻,琇琇正好捧醒酒茶进来。

她以为王爷还在睡,岂料就这么突然地与他打个照面,她顿觉惊慌,赶紧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退后一步离开房间。

两天的时间足够让她的心情平静下来,也能说服自己当作没事发生。

然一见到他,前夜亲密交缠的情景骤现眼前,她全身发热,心跳变快,再也装不了若无其事。

胡东海走过去,接过她的托盘;琇琇跟他使个眼色,便匆匆走了。

“琇琇怎地一下子就走?”朱见淮疑道。

“喔,她去帮王爷熬粥,准备午饭。”胡东海将茶碗放到桌上。“王爷多日未进食,得慢慢吃点小粥和小菜,免得伤了胃。来,这是醒酒茶。”

朱见淮捧起茶碗,先让茶水透出的温热来暖和他的手心,稍微缓和他的手掌轻颤,一道清香拂上鼻际,垂眼一瞧,褐色的茶汤上飘着两朵小白菊。

“王爷,这醒酒茶是琇琇的独家配方。”胡东海见他观察茶色,说明道:“她先去抓药方,您每醉一次,她就试一回份量,试了很多次,终于抓出这帖最适合王爷的醒酒方子,喝了最有效,醒得最快,醒胃更醒神,您快喝了,喝完再去吃粥,小的保证您手就不抖了。”

听东海卖膏药似地要他喝茶,他嘴角一牵,举起碗慢慢啜饮。

胡东海和胡胜对看一眼,都带着询问的眼神:王爷刚才在笑吗?

朱见淮喝了几口,又凝视茶汤。他从不知醒酒茶是如此清甘,若说他已经喝过很多次,为何他从没记住这个味道呢?

因为他醒了又醉,醉到茫然不知世事,不知道他伤了阿胜,也不知道东海和琇琇在为他忙碌,却只盼能在醉梦里见到如雪。

可是在昨夜的梦里,如雪告诉他,不要再喝酒了。

“东海,去将府里所有的酒扔了。”

“嗄?”父子俩今日已经不知对看几回了。

“我戒酒。”

“小的明白!”胡东海喜出望外,大声地道:“小的这就去扔酒!不对,烧菜还需用酒,跌伤也要洒酒洗伤口,酒可驱虫……”

“那就留下该用的酒,其它的都扔了。”

“是!”胡东海记起琇琇的吩咐,又道:“王爷,待会儿就到前院饭厅吃午饭,这屋子酒气重,得吹吹风,透透气,打扫一下。”

“嗯。”朱见淮不置可否,将醒酒茶一饮而尽,让那甘香直入肚月复,暖和了他的胃,人也精神多了。

他递出碗,差点要讲“琇琇拿去”,通常琇琇都会站在旁边看他喝完。

走出屋子,冬阳明亮,天青云白,凉风拂面,不觉寒冷,而是清爽。

如雪离去的那年冬天,很冷,天空永远是阴暗的,不时下着冷雨,或是刮着风雪,有时夜里醒来,他会忘记如雪不在了,一个翻身想搂抱她,却是扑了空,他再也无法入眠,就盯住黑暗的床顶到天亮。

幽暗转为明亮,淡淡花香飘来,那是他醒来时闻到的,也是仍留在舌上的甘美滋味,眼前一亮,原来是菊花。

白的,红的,黄的,紫的,大小参差,色色鲜艳,却是刺目了。

他别过视线,继续往前走,就见到卓典拄着一根拐杖,正在巡守。

“其他侍卫呢?”他问道。再怎样也不该是卓典亲自守卫。

“回王爷,现在王府侍卫只有六个人,属下也一起轮值。”

朱见淮内心一叹。王府事变死伤后剩十来个侍卫,后来似乎有补进新人,但又有多少侍卫被他赶跑了?

再看卓典,他更是百感交集,眼眶湿热。

卓典为了护住两个孩子,跌断全身骨头,每天拖着残破的身躯爬上几寸,就是想找回小主子;然他身上的血腥味吸引野兽前来,他靠着一把小刀,刺死想吃他的野狼,生吃狼肉,喝狼血,吞狼心,捱过了冬日,整整花了三个月,爬出了深山,幸好老天保佑,让屈必伸的人抢先找到了他。

卓典凭着一口气,顽强地活了下来;回来后,还愿意跟着他这个颓废的主子,没被他的坏脾气吓跑,身子尚未完全康复就尽忠职守;而他,又能拿什么来回报这个忠心的侍卫呢?

“卓典,你还站得住吗?”朱见淮声音略为哽咽。

“没问题。”卓典不自觉地挺直身子,回道:“属下断骨已经长好,走动自如;再说,属下卧床过久,本该多活动,重新养足力气,恢复身手。”

“谢谢你。你的恩情,见淮没齿难忘。”

“王爷信任属下,属下……”卓典平素面无表情,其实是不擅言词,王爷的道谢让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便慌张结巴了。

“去休息吧,这王府大概没什么好偷的。”朱见淮拍拍他的肩,再嘱咐道:“别太劳累,再去找侍卫进来,补足人数。”

走到前院的饭厅,胡东海已先过来等候,见他到来便掀锅盛粥。

“琇琇呢?”朱见淮左右看了下。

“她忙去了。”胡东海摆上一碗白粥。“这粥也是琇琇熬的,王爷别看粥只是米和水煮成的,这得守在灶边小心火候,才能煮得够烂却不糊……”

又在卖膏药了。朱见淮嘴角微牵,他不记得东海这么噜嗦。

粥的热度刚刚好,顺口滑溜,他一口一口细细吞下,空虚的胃慢慢填实了,微抖的手掌也稳了下来,心神逐渐收拢,好像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

到底跑哪儿去了?

琇琇从床底爬出来,也不管冬天地砖冰凉,累得坐倒地面。

她的玉观音不见了。

前夜,她烧好热水准备沐浴,欲解下挂在脖子的玉观音,却只模下一条断裂的红丝线,不见了玉观音。

犹记在厨房熬粥时,她还按着玉观音祈祷,难道是后来掉在王爷房里?

翌日一早,她先找遍灶房,再一路找到咏晴阁,大厅,小厅都找过了,还趁着王爷未醒,到睡房里找过一遍。

胡伯也帮她找。玉观音不大,但也不算小,拇指粗的一块玉石,一眼就能看见;既然没掉在外面让其他人捡到,她只能等到王爷醒来,要胡伯“支开”王爷,好让她能彻底搜寻。

她凭着印象,在房里她经过的地方寻找,床舖更是重点,舖垫的软褥已换,那晚并没卷在里头,被子枕头都抖过,床板缝隙全部模过,也解开床幔,连大床地面周围都仔细找过,仍是遍寻不着。

这是爹给的遗物,贴身陪她度过了十年的岁月,意义重大,她一定得找到。

她又打起精神,趴跪在床边模索。

她不禁想起了那夜的**,她挣扎扭动,他也变得粗鲁,两人紧密结合,身体摩擦、碰撞、晃动,一定是那时扯掉的……

“琇琇,你在做什么?”

“哇啊!”她吓得弹跳而起,光听到王爷的声音就不知所措,更不敢看他,忙低下头道:“我……我在擦地板。”幸好她手里捏着一条掩饰用的抹布。

“这地很干净,扫一扫便好。”

“阿胜哥说洒了一些酒。”她扯了小谎,索性又趴下来抹地。“刚听胡伯说王爷要戒酒,这酒味可得洗掉才行。”

她说着就不争气地想哭了。王爷愿意戒酒,她真的很高兴。

“也不用你亲自来擦,你不是副总管吗?”

“大家都忙,我闲着就来了。”她更卖力擦了。

“起来。”他弯,伸臂拉她站起。

“哇吓!”

再度的碰触让她惊吓不已,本能就是退缩,朱见淮也松开了手。

她又退后一步,心脏狂跳,很怕他会有进一步的举动。

可怎会呢,王爷已经清醒,打理得十分整齐干净,虽然眼眶发黑,略有疲态,但已有过去俊朗模样的七八分,人也是规规矩矩站着。

果真是酒后才会乱性,不喝酒的王爷,温和有礼,不会暴怒,不会咆哮,不会发疯,不会错当她是王妃……他是完全不记得了。也好,两相俱忘吧。

“不打扰王爷,我出去了。”

“琇琇!”

“是……”她身子陡地一僵,不敢乱动。

“你会想如雪吗?”

“想,很想。”她身子松了,声音略涩。

“可你不会成日伤心,好像失去生命的一部分,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是因为她在你生命里不是那么重要吗?”

“不是。”她转过身面对王爷。“我很喜爱王妃,徐先生和夫人疼爱女儿,大爷二爷他们也当妹妹是宝,王妃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她离开了,大家都伤心,可是--我们还要过日子。”

“过日子……”朱见淮咀嚼着她的话。

要过日子,就得干活儿赚取生活所需,或是为身边的亲人忙碌;而他享用朝廷俸禄,不愁吃穿,他有大把的时间挥霍悲伤,却几乎毁掉自己的人生。

手抖给了他很大的警惕,晕沉终日的脑袋也很不好受,他不想再醉了。

况且,他还得找到如雪拼死送出的两个儿女,尽一个父亲的责任。

他走到窗前,入目便是那一排菊花,万紫千红,又刺痛他的眼。

“你会作梦吗?”他又问她。

“会。”

“都梦到了些什么?”

“梦到好玩的,就笑;梦到难过的,就哭。醒来什么都忘了。”

“都忘了?”

“梦本来就不是真的,去里头走一遭,见到我想见的人,去从来没去过的地方,飞上了天,潜入了水,真实生活做不到的,在梦里都做到了。”

朱见淮听她说梦,心有所感;或许,他在梦里见到如雪了。

与她哭,与她笑,与她同游幻境、温存缠绵;所以他醒来后,眼睛才会如此酸涩,身体才会像走了很远的路,虽感疲惫,却又能累到熟睡好眠。

真邪?非邪?是如雪归来,抑或思念过度的想像?

“昨夜,我好像梦到如雪,好像跟她说了很多话,但我都忘了,甚至不确定是否梦到她,只记得最后如雪告诉我,不要再喝酒。”

“嗯……”琇琇低声道:“那就请王爷记得王妃的劝告。”

朱见淮陷入沉思,看了菊花片刻,便掩起窗子。

“将这屋子封了吧。”

“封了?”琇琇诧异。“这是王爷的睡房,生活起居都在这里……”

“封了。不只封这间睡房,连外面的小厅、大厅,这整间咏晴阁全封了。琇琇,你去整理一个小院子,同样是有卧房、书房,房间不必大,晒得到日头即可。阿胜,将隔壁我书房的东西都搬过去。对了,你先去找一把挂锁。”

“现在?”胡胜今天实在搞不懂王爷了。

“对,就是现在。”

胡胜跑去找挂锁,朱见淮走了几步,环视房间,又道:“琇琇,你看里头有什么东西要拿出来用的,就拿吧。”

“王爷若不住这屋子,那我就将王爷的衣服搬去新房间;其余全是王妃的东西,不知道王爷想拿哪些……”放在身边做纪念?

“她的东西不拿。还有,只要是她看过、碰过、用过的都不拿。”

琇琇一愣,如此一来,这屋子几乎找不到能拿出来的东西了。

王妃婚后就住在咏晴阁,别说王妃自己使用的物事,她坐过的椅凳、模过的花瓶、拉过的帘子,处处都留有她生活过的痕迹。

即使已离去两年了,琇琇有时仍有错觉,以为王妃仍坐在梳妆镜前让红芸梳头,她蹬蹬地跑了进来,仰慕地说王妃好漂亮,王妃笑得更甜美,要她帮忙挑屉子里的发簪,顺便帮她打了辫子,系上鲜艳颜色的丝带。

她眼前蒙上一层泪雾,恍如昨日啊……

最后,胡胜拖出来的就是两箱王爷的衣服,而琇琇能拿出来的,竟然只有她的扫帚和抹布。

“都拿完了,没了吗?”朱见淮问道。

“没有了。”

“你们将窗子都闩上吧。”

“是。”

琇琇和胡胜先将睡房内的窗户一一关起,上了横闩,走出房门前,她无奈地再看大床一眼,就算玉观音掉在这房里,她也拿不回来了。

掩上睡房的门,接着再关小厅的窗,掩起小厅的门,然后是关大厅的窗,最后三个人退出来站在走廊上。

朱见淮亲自关起大厅的房门,挂上锁头,封起这座他和妻子共同生活了六年、又花了两年陷入回忆痛苦的咏晴阁。

喀!锁头卡紧,琇琇的心一跳!里头王妃的衣物、首饰、脂粉、笔砚、琴筝、书画、女红……所有王妃的物事,都封住了。

朱见淮上锁后,犹握住锁头,凝视良久,这才拉出钥匙。

琇琇忽然明白了,心头又是一酸。

王爷不是想忘记王妃,而是太容易记起,所以只能不去看、不去接触。

他封起屋子,同时,也封起了他的感情吧。

而她和王爷那夜的秘密、她的玉观音,也永远一起封在里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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