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夏日阳光灿烂,几个家仆卷了衣袖裤管,爬上了冀王府主屋的屋顶。
琇琇站在下面略远处,拿手掌挡住日头,观看他们干活儿。
“阿旺他们爬上去做什么?”
“啊,王爷。”琇琇老是让他吓一跳。“他们在刷屋瓦。”
“不是下雨冲一冲就好了吗?”
“下雨是能冲掉灰尘,但瓦片之间还是会卡着泥土落叶,也会长青苔。王爷瞧那边,还长出一棵小树呢,这都得人爬上去清理。”
“原来如此。”朱见淮点头。
上面的人在忙,下面的人也忙着吊小水桶上去给他们冲洗。
“各位辛苦了,千万小心。”朱见淮走近主屋,抬头嘱咐道。
“是的,王爷。”家仆见王爷观看,更是卖力刷洗屋瓦。
脏污泥水流下,夹杂着青苔、泥沙、枯叶,水流一道又一道地冲下来,逐渐变得清澈透明,青色琉璃瓦也重现多年不见的鲜亮光泽。
地面的家仆则是将石板上的脏污扫掉,拿水冲了又冲,刷了又刷。
朱见淮忽有所悟。“琇琇,你听过『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吗?”
“听过。就是说没有东西的话,就不会沾上灰尘,意思要我们心里清净。”
“六祖慧能的境界太高。”朱见淮看着涓涓滴下的清水。“但愿至少能做到五祖神秀的『时时勤拂拭,莫遣有尘埃』。常常清理,不留尘埃。”
琇琇服了王爷,看人刷屋顶也能悟出道理,境界才高啊。
最近王爷常常在王府里走动,看到不熟悉的仆役就问他们名字,人家在忙也问他们在做何事;她很高兴王爷变得开朗,可他们下人就不能偷懒了。
她偷觑着他,那俊雅的脸孔神清气爽,眼角笑意明朗,因为仰头看屋顶,颊边和下巴髭须点点明显,又让他显出男人才有的粗豪气概。
曾经,她与他耳鬓厮磨过……
骤然忆及那夜的缠绵,她身体一热,忙低下了头。
“王爷!剑扬他有要事禀报。”卓典带着宋剑扬匆匆过来,请王爷进屋去,琇琇见他们神情紧绷,心觉不安,也跟着进去。
“属下收到南坪捕头荆大鹏的信。”宋剑扬将信呈送给王爷,扼要说明道:“他的探子听到消息,有人欲对王爷不利,请王爷务必留心自身安全。”
“这样?”朱见淮很快地看过信件内容。
“有人?会是谁?”琇琇惊疑问道。
“荆大鹏信里没明说。”宋剑扬回道。
“还能有谁!荆大鹏不方便说罢了。”朱见淮剑眉紧皱。“最近朝廷又谈起立储,某人开始紧张了。他既然敢来,且让我会他一会。”
“王爷?!”琇琇又是一惊。
“我不犯人,人却来犯我。”朱见淮声音压抑,抓紧靠椅扶手直至手背青筋突起。“这几年我隐忍着冤屈,无力再讨回公道;如果朱见汾不满足,还是冲着我来,那就来吧。若能掌握他的罪证,说不定还能揭开当年事故的真相。”
“王爷……”琇琇担忧地唤道。
“这次我已有所准备,况且我孤身一人,没有牵挂。”
“不,王爷不是孤身一人,您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王府下人也得仰仗王爷吃饭,您千万要好好的……”
“好,就凭琇琇你的一句话,我会保重自己。”他定定地看她。
“琇琇,你将我训练出来的精良侍卫摆哪儿去了?”卓典也道。
“卓叔,我相信你们,只是王爷的安危……”
“琇琇,你别担心。”朱见淮反过来安慰她:“总不成怕噎住,就不吃饭吧。”
“是……”
她毋需惊惶,卓叔和宋剑扬都没说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神情坚毅,自信勇猛,无所畏惧,听从王爷的指示,已有迎敌的准备。
朱见淮又指示道:“卓典,你去吩咐侍卫兄弟,即刻加强巡守,晚点我们再商量出个应对方式。”
“我去后院,要大家留心。”琇琇也抑下担忧,警觉地道:“送米送菜的,不能任意放外人进来,也不能随便回答可疑人物的问话。”
待众人离去后,朱见淮望向门外的青天,神色坦荡而坚定。
“想对付我?来吧。”
果不其然,对方很快就有了第一次行动。
那是朱见淮刻意设的局。他到彩云湖附近山里“踏青”,贼人以为王爷身边只有两个侍卫,殊不知前后又出现四名侍卫,那贼人倒也武功高强,负伤逃走,因山势连绵,树林深密,也不知窜逃何处,无法追捕。
朱见淮回到王府,坐在大厅,跟众侍卫讨论这回诱敌的过程。
“卓典你安排得好。”他嘉勉道。“我们今天一出门,就发现有人跟踪,反过来诱他入局,可惜没能一举擒贼。”
“属下报知北关县衙,姚大人不敢怠慢,已着捕快四处清查可疑人等。”
“忙了大半天,大家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息吧。”
送茶过来的琇琇是听得心惊胆跳;如此危险经过,王爷竟是谈笑用兵?
她克制自己的忧心;侍卫精壮,王爷英武,他已平安归来,没事就好。
但待她看到王爷拿茶碗的手势有点奇怪,不由得惊呼一声。
“啊!王爷您受伤了?”
“一点小伤罢了。”朱见淮抬起右手腕,略有血痕,他不以为意地道:“闪避贼人时,手掌擦到了山壁岩石。”
“我去找大夫。”
“琇琇回来!”他好笑地道:“这点小伤也找大夫,他还有空看病吗!”
“可是……”琇琇轻咬唇瓣,还是奔了出去。“我去拿药箱。”
卓典本来要离开了,见到琇琇的反应,马脸露出了颇具玩味的神情。
一会儿,胡东海跑来了,后面劈哩趴啦跟着天儿、小瓜等四个女圭女圭。
“王爷啊,王爷!”胡东海惊慌地道:“呜,琇琇说您受伤了,哎哟!就叫您别出门嘛……咦!没事?”
他目瞪口呆,一尊王爷好端端地摆在椅子上,怎么琇琇一副要哭了的模样?
“我本来就没事。”朱见淮愈发觉得好笑,摇了摇头。
“伤口还是得涂个药膏。”琇琇低头走到他身边。
“好吧。”朱见淮一脸无奈,拉开袖子,伸手放到几上,随她摆布。
琇琇打开药箱,取出药酒帮他冲洗伤口,轻轻吹干了,再拿小木片刮起药膏,细细地抹在那几道擦伤上。
小桃和小椒不懂王爷尊贵,好奇地围到他身边,看琇琇处理伤口。
“本来不痛,你这药酒一洒,倒是痛了。”朱见淮故意打趣,见她抿唇不语,又笑道:“脸怎地这么臭!”
“王爷啊,”胡东海又来加油添醋:“只要您出了门,琇琇就开始臭脸,从这里走到那里,又走到门边看人回来了没,我们都不敢惹她哩。”
琇琇还是不说话,本想放下王爷的袖子,见药膏黏糊,怕沾上衣服失了药效,药箱里没有布片,便从口袋模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仔细地包紮起来。
“好了。”琇琇盖起药箱,退了开来。
“嗯。”朱见淮举起手,一半的右掌从虎口到腕关节处,全被包在白布里,这布瞧着眼熟……不就是他的帕子吗!
这帕子怎会从琇琇口袋掏了出来?他记起来了,几个月前在墓园给她擦泪,事后他忘了,可琇琇竟是随身携带?她只需放回他房里就好了呀。
“痛痛!”小桃见他愣眼看手,便指了他的手。
“不痛了。”朱见淮回过神,张开双手,笑道:“小桃,来,给王爷伯伯抱抱。”
“嘻!”小桃立刻蹦上去,一坐到他大腿上。
“我们去找琇琇。”朱见淮抱起小桃,让她坐在左手臂弯里,走到琇琇身边。“琇琇,瞧,我抱得动小桃,这不就没事了吗!”
琇琇却是看呆了。
这么多年了,王爷再度抱起小孩,神情自若,笑语亲切,任小桃的小手模着他的脸,她心头一热,泪珠就滚了下来。
“唉,我是怎样才能让你安心啊?”朱见淮轻叹。
“对不起。”琇琇忙抹了泪。“王爷遇上危难,琇琇却只顾着自己的脾气,又让王爷烦心,是琇琇不对。”
他深深地看着她,好似看到当年那个八岁女女圭女圭,她掉的是危难过后的安心眼泪吧;心念一动,也不管她已经长高了,就伸出右手轻拍了下她的头。
“啊?”她赶快缩身,不让他拍。“王爷这手有伤。”
“拍拍!”小桃伸长小手,也想要拍琇琇。
“好吧,给小桃拍。”琇琇又靠了过去,笑着让小桃去拍她的头。
“我也要!我也要!”小椒和小瓜又叫又跳。
“哈!都让你们当球拍吧。”琇琇索性蹲下,让孩子们模模头。
小桃也从王爷手上跳下来,拉了天儿哥哥一起去揉琇琇的头顶,搓得她头发都乱了,大人小孩哈哈笑。
朱见淮露出笑容,他得用力钉住自己的脚步,才不会跟着去揉琇琇的头。
胡东海和卓典对看一眼。或许,他们都看得出琇琇这丫头的心事了;也或许,王爷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在意起琇琇的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