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今天是李君棠住在曹府的第十天。
在吃的方面，虽然不像在家里，餐餐都有鱼有肉，还有白米饭可以吃，但他依旧照吃不误，身边还有阿通伺候，也不必自己动手，很快就习惯了，加上元元又总是跟前跟后，让李君棠感到窝心，实在想不透自己以前为何不曾多关心她一些，真是愚蠢至极。
“……筷子要这么拿……”他坐在桌旁，手把手的教着女儿。
想到昨天下午，曹氏突然要自己教女儿如何拿筷子吃饭，让他有些傻眼，他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反正五爷看起来很闲……”
“这种小事应该由你这个娘来教比较适当……”
“五爷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
“谁说的？我当然办得到！”
“那就有劳五爷了。”
李君棠真的很想撞墙，他居然这么禁不起激，只要在曹氏面前，他的男性自尊就会被压得死死的，可是却又有些甘之如饴。
“爹？”元元仰起小脸。
“没事，继续练。”李君棠纠正女儿拿筷子的手势。
一个早上很快就过去了，元元揉着眼皮，被平儿带回房里午睡，他才得以休息。
阿通泡了壶茶进来。“五爷辛苦了！”
“没想到教孩子拿筷子，会这么累人……”李君棠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不过元元学得挺快的，姿势也有模有样，不愧是我的女儿。”
“小姐天生聪明，自然学得快了。”见主子喜欢自己的女儿，阿通不禁感到欣慰，真是多亏了那场坠河意外，才能找回这段亲情。
他心头更乐。“等元元年纪再大些，就可以教她读书识字了。”
“说的是。”阿通笑着附和。
李君棠才伸了个懒腰，就听到阿朱在外头问了一声“五爷有空吗”，他便起身往外走，见到曹氏也在，好奇地问道：“有事吗？”
这次轮到怡芳开口。“五爷如果有空的话，能否陪咱们出去一趟？”因为阿朱说最好请老邱陪她们一起出门，万一半路上遇到什么事，也有个男人在身边保护，不过她想了想，还有个更适合的人选。
“你们要上哪儿去？”他又问。
她沉吟了下。“要到后街找个人。”
“找人？”李君棠有些纳闷。“这种事交给下人去办，何须你亲自抛头露脸？再说，府里也没有轿子，难道要用步行的？”
“我又不是富贵人家的夫人、太太，不在乎要抛头露脸，后街距离这儿应该不会太远，步行就好。只不过得有个人陪着咱们，老邱和宝柱又有别的事要忙，才想问问五爷，若是没空……”
“有空！我当然有空！”他怎能让曹氏单独出门，就算身旁有个阿朱，万一遇上登徒子或是歹人，又济不了什么事。
怡芳见他答应，轻哂地道：“那就有劳五爷了。”
“这没什么。”李君棠求之不得，就是希望能跟她多说上几句话。
于是，三人就这么踏出大门，沿着青石板路，往后街的方向走。后街大多是中下阶层百姓所住的民宅，怡芳要找的人就住在那儿。
由于整个呈坎村分割成八块，而这八块却又巷弄相通、纵横相接，宛如一道八卦阵，所以她事先拜托老邱手绘一张简易地图，好带在身上，免得迷路，否则可就头大了。
“……接下来要往哪边走？”怡芳研究着手上的地图。
阿朱比了下前头的巷子。“大概是那一条……”
“咱们过去看看。”光看地图以为只是一小段路，没想到实际走起来，比怡芳想像得还要远。她脚踩小巧的弓鞋，脚步没办法太大，也走不快，没过多久就喘起气来，不得不在路边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息。
“二姑娘走不动了？”阿朱一脸担忧。“还是改天再去？”
怡芳只是摇头。
见状，李君棠不禁气结，他这个大男人就在身边，她就不会依赖一下吗？“我去看看哪儿可以租到轿子。”
“我还走得动……”怡芳真是太小看这座村子，看地图似乎很近，没想到范围这么广大。
“一个女人家逞什么勇？”李君棠火气上升。“告诉我你要找什么人，我帮你去找总可以了吧？”
他会有激动的反应，表示他心里在乎，怡芳还算满意。“我想找一位住在后街的沈老爹，他种了几十年的菜，经验相当丰富，想请教他如何在家里种菜来吃。”
想要在家种菜，说起来很简单，但毕竟她是个外行人，又要对付虫害，还是请教专家比较安心。
“你、你要自己种菜来吃？”他张口结舌地问。
原本以为岳父留下一间宅子给女儿，只要把其他嫁妆变卖，日子应该还可以过得去，却没想到曹氏还打算种菜来吃？想到这几天吃的主食以面食居多，两、三天才有一顿白米饭，元元穿的是旧衣，还有补过的痕迹，当初他为何没有考虑这些就将她休弃，还把女儿赶出去，分明是逼她们母女走上绝路。
如果当初有替她们着想，此刻他的心就不会这么痛、这么不舍。
李君棠此刻真希望有个人能痛殴自己几拳，他真的是个人渣、败类，不配为人夫、为人父，应该被人唾弃！
“自己种菜来吃，也能省一点钱，总是积少成多，不过五爷又不懂这些，还是由我亲自跟对方说会比较好。”她的目的就是要让李君棠明白他当初作的决定有多么任性妄为，不要以为休妻就像是丢掉一双旧鞋，可以不必在乎后果。如今见他表情既震惊又痛苦，怡芳虽不想这么快就心软，但口气却已经先放软了。
他突然背对着她蹲下。“我背你吧！”
怡芳怎么猜也猜不到他会这么做。“不、不用了……”
“少罗嗦！快点上来！”李君棠粗声斥道。
她有些尴尬。“真的不用了。”
“我和你曾是夫妻，有什么好害臊的？”他又喝道。“快点上来！”
我又不是曹袖儿！怡芳真想这么对他喊。
“再拖下去，天都要黑了……”李君棠又催促道。
阿朱见主子真的走不动了，也加入劝说。
“那就有劳五爷了。”怡芳只好让他背，像这样趴在男人的背上，大概除了爸爸之外，李君棠还是第一个。她脸颊不由得微微发热，有些不好意思。
李君棠背起她。“接下来要往哪儿走？”
“应该是那一条巷子……”她抬起手臂指引着路。
当三人穿过幽深的小巷，两旁尽是高墙封闭、马头翘角。
就在这当口，突然爆出一阵女子凄厉的哭声，接着一扇小门被人撞开，冲出一名少妇，手上还抱着一个在襁褓中的婴儿。
“谁来救救我的儿子……”少妇泪如雨下地高喊。
这情况让怡芳身为护士的职业病大犯，她立即从李君棠的背上跳下来，上前表示关心。“这小孩怎么了？”
少妇一面哭一面说道：“他突然脸色发青……”
“快让我看看！”她马上抱过婴儿，他看起来只有两个月大，真的好小一只，而且已经嘴唇发紫，于是她便让婴儿仰躺在自己的左手臂上，再用手掌固定头部，将其稍微后仰，检查呼吸道是否畅通。“刚刚有喂他喝女乃吗？”
“没有……他在睡觉……”少妇哭到全身无力。
怡芳把耳朵靠近婴儿的口鼻，察看胸部是否有起伏，以及有无呼吸。就在这时，街坊邻居都听到少妇的哭叫，跑出来察看。
“还不快去请大夫！”李君棠赶紧抓了一个人吼道。
那人回过神来。“对！去请大夫！”
“你这是在做什么？还是等大夫来了再说！”见怡芳居然打开包裹住婴儿的布兜，李君棠不解地问。
她也知道接下来的举动很冒险，万一没有救成，对方会不会反而怪罪自己？不过要怡芳什么都不做，实在办不到。她用中指和食指按压婴儿胸骨下三分之一处，进行胸外按摩，用每分钟一百下的速度，连续按摩五次。
“她在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快点呼吸！怡芳在心里替这个小小的孩子加油。
她才做完四次按摩，就见婴儿瘪起小嘴，发出响亮的啼哭，脸色也渐渐红润，让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怡芳露出如释重负的笑靥。“幸好来得及……”其实“婴儿猝死症”经常发生在一岁以下的婴儿身上，很多时候都无法解释，连原因也不知道，不过幸好顺利把这个孩子救回来了。“待会儿还是再请大夫看看比较妥当。”
“多谢太太！多谢太太！”少妇扑过来抱住婴儿，泣不成声，若是孩子不幸夭折，当木匠的丈夫从外地回来，她也没脸见他了。
虽然阿朱早就知道这个二姑娘不是原本的主子，而是来自几百年后的世界，但仍相当存疑，不过看她露这一手，便真的信了，李君棠就更不用说，他可没听其他人提过曹氏还会救人。
他不禁用一种佩服的目光审视着这个曾经是自己元配的女人。
围观的街坊邻居也不禁啧啧称奇。
少妇感谢她救了儿子一命，要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不想活了，说着就要下跪，却被怡芳阻止，她可承受不起这种大礼。
“这真的没什么。”怡芳连忙婉拒，她现在担心的是若有人问起，该如何解释这种针对新生儿的CPR急救方法。
“不知这位恩人如何称呼？待我家相公回来之后，定当跟他一起登门答谢。”少妇态度恭谨地问道。
阿朱一脸与有荣焉。“我家二姑娘姓曹，就住在溪东街。”
“不过是小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咱们还有事，先走一步了。”怡芳来不及制止阿朱多嘴，在众人崇拜与惊叹的目光之下，她顾不得脚还很酸，走得飞快。
“二姑娘别走这么急……”阿朱赶紧小跑步跟上。
怡芳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的来历，有些事不能太过张扬，免得引起怀疑，解释起来更麻烦。”
“是，下次奴婢会注意的。”她吐了吐舌说。
见走在前头的主仆俩嘀嘀咕咕的，不知在说些什么，让李君棠对自己的下堂妻又多了几分好奇。
“刚刚使的那一招，是谁教你的？”他纳罕地问。
闻言，怡芳嘴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脑子快速运转，希望能编出一个合理的谎言。“呃……是我还在娘家时学的……”
他不死心地又问：“跟谁学的？”
为了更加了解曹氏，以及他们夫妻成亲四年来的点点滴滴，他不只问过阿通，还问过府里其他伺候过曹氏的婢女，但他们都不曾提起这件事。
“这是我爹生前认识的一位洋人教的，还说万一真的碰上紧急状况，可以救人一命。”她立即想到清朝有外国传教士，这个谎言应该可以暂时圆过去。
“原来是洋人的玩意儿，难怪没人看过。”他接受了这个说法。
怡芳庆幸自己脑子动得很快，不过以后还是要多多留意才行。
待他们循着住址来到一间民居前面，只见屋外有个白发老头，约莫七旬，正坐在矮凳上打盹，身边有几个三、四岁大的孩子在玩耍。
“请问您是不是沈老爹？”阿朱上前问道。
白发老头被吵醒了，眯着眼睛打量他们。“我就是。”
“沈老爹，咱们是『康庄』的邢家大太太介绍来的，这是我家二姑娘……”阿朱比了下怡芳，怡芳便朝他颔首示意。“听说沈老爹是呈坎村内的种菜高手，所以咱们特地来请教您，我们当然还会准备一份谢礼给您。”
听完怡芳的来意，沈老爹不由得哈哈大笑。“这位姑娘一看就是出身富贵人家，多半连厨房都没踏进去过，又怎么可能自己种菜？种菜可是很辛苦的，你绝对没办法……”
她口气坚定。“只要沈老爹肯教，我不怕辛苦。”
沈老爹还是不相信。“哈哈……那是不可能的……回去！回去！”
“沈老爹请听我说……”怡芳有些急了。
他挥手赶人。“走吧、走吧！”
怡芳蹙着眉头，欲言又止，但又不知该如何说服对方。
这一幕看在李君棠眼里，心中有些不忍，难道他就只能站在旁边看，什么都不做吗？自己真连这么一点小事都不会？
于是，他拱起双手，朝沈老爹深深一揖。“还请老丈多多帮忙！”
怡芳不禁愕然，没想到他会放下面子和身段，低声下气地恳求一个老菜农，就连身旁的阿朱，嘴巴也张得好大。
“这位是……”沈老爹看着眼前这位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却肯对他这样低分的人低头，态度稍微有些软化。
阿朱吞吞吐吐地介绍。“这、这位公子姓李，是、是我家二姑娘的……”
“表哥！”怡芳替她解围。
“李公子客气了，小老儿虽然不清楚这位二姑娘为何要自己种菜，又是否有难言之隐，不过……”沈老爹心想他把菜田都交给两个儿子，整天没事干，骨头都快不管用了，不如就去看看。“看在你们这么有诚意的分上，就姑且答应。”
李君棠抬起头来，咧嘴笑了。“多谢老丈！”
“多谢沈老爹。”怡芳喜出望外地说。
“要知道种菜就得施肥，俗话说得好，没有大粪臭，哪有五谷香？你可是会受不了的。”他捻着白胡子，正色地说。
怡芳言笑晏晏地回道：“沈老爹尽管放心，我种的菜所用的肥料，绝对不会臭，而且一定好吃。”
这下可勾起沈老爹的兴趣，他种了一辈子的菜，还没听过有这种事，他马上答应明天就过去。
在回程的路上，怡芳偷瞄了旁的男人，想要跟李君棠道谢，她真的没想到他会为了自己，愿意做到这个地步。
“方才……多谢五爷。”她轻声地说。
他苦笑了下。“你的日子会过得这么辛苦，是我一手造成的，不用跟我道谢，我也没帮什么忙。”
“五爷真的这么认为？”她今天让他一起出门，果然是对的。
李君棠表情苦涩。“当初我如果能多考虑一下，就不会让你受苦了，你的确有资格怨恨我。”
“五爷开始懂得反省，实在难能可贵。”怡芳不禁嘉许，看来这个男人不是无药可救，值得教。
听她这么挖苦，李君棠也只能苦笑。“还走得动吗？要不要我背你？”
她脸颊莫名一热。“不用了，走慢一点就好。”
闻言，李君棠便放慢脚步，还不忘留意走在身后的她。
怡芳自然把他的举动看在眼底，原本一颗死寂平静的心，不知怎么，掀起一道小小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