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在郊外小路上奔驰而过。
透过被风吹起的车帘,能看到外边阴沉的天空,映照着地上新冒头的草叶愈发浓绿。
阴云滚滚,三月春雷乍起。
“小姐,下雨了。”百灵掀起车窗帘子探头瞧了瞧。
豆蔻年华的少女已经褪去了青涩与稚女敕,银盘般的脸庞银白皎洁,讨喜富态。
安若澜将目光从窗外的景致上收回,淡淡颔首:“尽量在雨大起来前赶到田庄。”
百灵低声应了,挽了车帘让车夫加快车速。
只听一声嘹亮的吆喝,哒哒的马蹄声愈发急促,车厢也摇晃地愈发剧烈。
安若澜垂下眼,不觉陷入沉思。
昨日,她收到了一封信,一个她几乎要遗忘的人写来的信。
李嬷嬷,这个在生母身边伺候了一辈子的老嬷嬷,若不是这封突如其来的信,她恐怕早已不记得还有这么个人了。
当初李嬷嬷犯错,被赶离了侯府,之后就不知去向,早两年她有过耳闻,听说李嬷嬷是回了孟国府,孟老夫怜悯她,将她送到了孟家在郊外的田庄颐养天年,而在那之后,她就再没有听过李嬷嬷的消息。
如今回想起来,她只还记得李嬷嬷那一双阴鸷精明的眼睛。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当初对自己记恨不已的人,会在行将就木之际,哀求她赶去见她一面。
李嬷嬷在信上说,她有一个深埋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在临死之前,她想赎罪。
赎罪两个字勾起了她的好奇与疑惑,于是没有犹豫。她向嗣母请了允许,带着百灵驱车赶往田庄。
一路上,心情没来由得沉重,就像天空一样飘着黑压压的乌云。
哗啦啦——
在一片电闪雷鸣之中,一行人终究是没能在暴雨来临前赶到孟家田庄,大雨就像瓢泼似的哗啦啦倾倒了下来,冲刷着整个世界。
马车不得不冒着大雨前进。雨大路滑,加上陷阱泥坑,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等到一行人到达田庄,已是比预期的多花了一个时辰。
几乎是马车一停下,安若澜就披上了蓑衣,百灵替她撑起伞。主仆两人一起下了马车。踩着泥泞的路进了庄子大门。
有看管田庄的仆妇上前迎接,一进门,安若澜就问道:“李嬷嬷住哪个屋子?”
出来迎接的是一个年轻的媳妇子,闻言知晓她心急着见人,便躬身道:“奴婢姓姜,见过小姐,李嬷嬷现就在里面的偏房躺着,小姐这边走。”
安若澜由百灵服侍着除去蓑衣。颔首道:“还请姜大嫂带路。”
姜氏垂眉低首应了,引着她往里走。
天色很暗。尽管正是午后,屋里也都点着灯,姜氏提着灯,安若澜跟在她身后,老旧的庄子在阴雨天显得有些阴沉,两人穿过堂屋,走上回廊,往里走了好一阵才到了李嬷嬷住的屋子。
“就是这了。”姜氏停下脚步,拿眼偷瞧她一眼。
安若澜微微颔首示意,礼貌道:“有劳。”却并不推门进去。
方才过来的路上,她已经问清了情况,知晓李嬷嬷是郁结于心,才会一病不起,虽然现在看着挺精神,但恐怕是回光返照。
姜氏说李嬷嬷前段日子看着就快不行了,只是一直吊着口气,才撑到了现在,说罢,还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
站在房门前,安若澜心中愈发沉重,她猜想李嬷嬷是为了见她一面,才会强撑着一口气等到现在,只是她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竟然让她这般执着?
怀着满心的凝重,她抬手扶上眼前沉重老旧的房门,只是不等她使力,门就从里面被拉了开来。
看到出现在门后的人,安若澜下意识皱起眉,“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错,门内的人正是安若娴。
年满十岁的安若娴已不再是当年初入侯府的小丫头,初显风华的她明艳甜美,眉眼间像极了安世延,出尘绝色。
她也不再似以往那般鲁莽冲动,沉不住气,时间在她身上沉淀出了优雅与文静,她被教养成了真正的大家闺秀,从她的衣着打扮,言行举止可以看出,孟氏在她身上花了不少精力心思,这是以往在安若澜身上不曾有过的事情。
知道彼此合不来,这四年间,两姐妹可说是井水不犯河水,若非必要,两人平日里基本上不会见面,然而此刻,安若娴却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这让安若澜心底不禁生起了不祥的预感,直觉这一趟是白跑了。
相比起她的忧虑,安若娴却是笑得甜美纯真,眼带悲哀凄楚,轻声道:“澜姐姐来的正是时候,李嬷嬷方才还急着要见您呢。”
柔顺恭和的语气,一颦一笑,都像极了孟氏。
安若澜没来由地觉得膈应,淡淡点了点头,越过她进了房门,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安若娴蓦地因沉下脸,眼底尽是恨意与嘲讽。
屋子的摆设很简单,除了一张黑漆白纱的木床,旁的就只有一张小方桌,两个凳子,一个盆架子,并一个大木箱子,进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顶床架子,透过打着补丁的纱帐,能隐约看到床里躺着的人。
安若澜走到床旁,低低唤了一声:“李嬷嬷。”
垂眼看去,那个有着阴沉眸子的老人就躺在床上,气息微弱,脸泛红光,记忆中高大结实的身体,如今瘦成了一把干柴,只比竹竿大不了多少,躺在被子里,几乎看不到人。
李嬷嬷原本闭着眼,听见声音猛就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里。已经看不到一丝生气。
姜氏说的没错,这确实是回光返照的模样。
她一时没有认出安若澜来,怔了怔才抬起手。哑声道:“六小姐?”
安若澜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来,颔首:“是我。”
“六小姐……”李嬷嬷又唤了一声,抬起干枯的手,眼角渗出泪来,但她已经没有多少眼泪,只一会,眼角就干了。
安若澜顿了顿。还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道:“您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就尽管说吧。”
倒不是对李嬷嬷有多深的感情。只是对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怜悯。
李嬷嬷已经流不出眼泪,只红着眼,哑声道:“老婆子自知做错了很多事,不敢再有什么要求。奴婢只是想……”
“李嬷嬷。你别这样说,你伺候了母亲大半辈子,一直尽心尽力,你的忠心,大家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不然母亲也不会在听到你病重的消息后悲伤过度病倒在床了,若非如此。母亲早就来看你了。”
安若娴打断李嬷嬷的话,按了按眼角。口气情真意切。
安若澜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今早去给祖母请安时,她还见过她的生母,如今的五婶一面,那气色红润的样子肯定不像是病了。就是出门前,她也并未听说五婶身体有任何不适。
安若娴是在撒谎。
眸色微沉,愈发觉得安若娴突然出现在田庄这件事并不简单。
要知道这是孟国府名下的产业,除了孟家人,就只有五婶知道这里,她还是因为孟国府派了车夫送她,才能赶到这里。
安若娴能轻易找到这里,毫无疑问是五婶寻了人替她指路,只是她为何要对李嬷嬷这个将死之人撒谎,这是否跟李嬷嬷心中提到的事有关?
种种猜疑闪过心头,安若澜静观其变。
李嬷嬷缓慢地转动眼珠,深深望了安若娴一眼,又望向安若澜,她艰难地张了张嘴,似是要说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出口,而是道:“奴婢以前做错了很多事,对不起六小姐,希望六小姐不要记恨奴婢,不然奴婢走都走不安稳。”
“您要说的就是这件事?”安若澜双唇紧抿,显然不信只是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她没有看到,站在她身后的安若娴不断朝着李嬷嬷使眼色。
李嬷嬷缓缓闭上眼,枯瘦的五指抓紧被角,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在安若澜进门前,安若娴跟她说的那番话。
“母亲一直记挂着嬷嬷,只是祖母不让母亲来看望你。”
“听说嬷嬷病重,母亲当场就昏了过去。”
“母亲哭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若不是父亲拦着,她定要跑来看你,我不忍母亲病中跋涉,是以才替母亲过来看望你。”
“嬷嬷,你别怪母亲,当年也是祖母逼她,她才不得已将你赶出侯府的,你要知道,若是不这样做,你根本活不到现在。”
一字字一句句,都饱含关怀深情,可尽管言辞恳切,她还是听得出真假,她还记得当年无意间看到的,夫人眼底的厌恶。
其实一看六小姐的神色,她就已经很清楚,一切都是谎言,但那又如何?不管夫人对她如何狠心,她都不忍心让夫人难过。
那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
原本下定决心,将当年的一切告诉六小姐,好问心无愧地走,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只能再次将那个让她不得安心的秘密藏在心底,带进坟墓。
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全身的力气好似在方才用尽了一般,李嬷嬷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挣扎着,哆嗦着双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一句颤抖不已的话,“六小姐,奴婢对不起您,您不要怪夫人,都是奴婢的错,您……”
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完,一口气没有喘上来,她两眼一翻,手重重落在了被褥上。
死不瞑目。
安若澜怔愣住,安若娴暗暗松了口气,心想总算没有坏了母亲的事。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两位小姐快外面请,当心过了坏气,污了眼睛。”姜氏合着手念叨两声,忙拉着安若澜与安若娴退出了李嬷嬷的屋子。
姜氏叫了粗使婆子来给李嬷嬷收敛尸身,安若澜坐在堂屋里,听着屋外轰鸣的雷声,哗啦的雨声,看着进进出出忙里忙外的仆妇,半天回不过神来。
安若娴挤出几滴眼泪,轻声道:“澜姐姐,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您就信了李嬷嬷的话,别再与母亲置气了,都四年了,当初母亲也不是有意要出继您的……”
“闭嘴。”不待她说完,安若澜冷冷吐出两个字。
安若娴一噎,默默闭了嘴。
望着屋外黑沉沉的天空,安若澜目光幽深。
李嬷嬷在信中所说的,那个深藏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