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北齐贵妃娘娘省亲的庞大车队终于抵达南齐,南齐国君亲自率领百官在城门口迎接。
没法子,谁让南齐国小力弱,只能多多巴着北齐高壑的大腿,否则北齐大军可不是吃素的,随随便便一支三五万的骠骑精兵南下,就能将他们一锅端了。
尤其现在天下盛传,这位深得高壑专宠的独孤贵妃旦娘娘出自南齐世家,有了这层亲厚厚的关系,南齐国君真是做梦都会笑醒。
相较之下那个当初曾被寄予厚望的独孤窈,简直是不值一提的渣滓。“还白白赔了孤大笔的嫁妆,”南齐国君一想到就恨得牙痒痒。“这笔帐,可得找平安候好好算一算!”
正咬牙切齿间,十数名貌美如花的侍女恭恭敬敬首列于前,两旁威风凛凛煞气腾腾的北齐黑羽卫前后密密保护着朱轮车,看得南齐国君和百官们眼珠子都快惊掉了。
而后,一名大侍女登上朱轮车掀开车帘,就要恭迎贵妃娘娘下车,却在车帘掀开的那一刹那,众人大惊失色——
车内空无一人。
此刻的独孤旦一身女扮男装,清秀得像个世家公子,哪还有一丝贵妃娘娘的娇贵气派?
她在南齐城外三十里路的南定郡,恰好正逢盛大庙会,热闹扰攘非凡,虽然贵妃仪仗和车队浩荡而声威,一路也有前导的黑羽卫先行,可毕竟此处是南齐,北齐使臣也不想太过于打南齐的脸,不想扰民过甚,唯用五千兵马将朱轮车护住,可还是让独孤旦找到机会,趁乱偷偷溜了。
南定郡城中今日不下万人上街,独孤旦又在车上便已换好了装扮,犹如一滴水珠落入大海般,立时就消失无踪。
她买了匹马,戴上斗帽便疾驰离了南定郡,在贵妃车队驶出南定郡后,她已进了南齐城门。
只是独孤旦浑然不知,自己身后有一名英伟的黝黑少年正紧紧跟在马后不远处。
她来到平安侯府,看着上头漆红灿亮的匾额,看着大门两侧被洗刷一新的石狮子,不禁冷冷一笑。
看来独孤窈半年前的远嫁和亲,带给平安候府的好处至今仍未消褪。
她已经不想,再见到里头肮脏污秽的那一家子,可是在北齐手握皇贾庞大商路情报的独孤旦,早已打听清楚了平安侯府所有的家底,包括六家铺子、十一处田产。
“平安侯爷,我倒要看看,你和你那恩恩爱爱、情深义重的妇人,能不能受得住『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考验?”她眼底冰冷笑意更深了。
然而就在贵妃娘娘失踪于南齐国境,引起轩然大波,南齐国君急得几乎当场拔刀自刎以谢天下——要是高壑以为是自己故意对他的宠妃下黑手,南齐只怕立时就要被灭了啊!
远在北齐皇宫中的高壑闻讯,则是当场在大殿上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脸色惨变,高大身形摇摇欲坠。
“主公!”
伢和飞白急急扶住他,殿上群臣全慌了手脚,齐齐疾跪上前劝慰:“主公莫急,莫急……”
“请主公保重龙体啊!”
“是啊,贵妃娘娘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倾我举国之力,定能速速寻回贵妃娘娘——”
高壑英俊脸苍白无一丝血色,唇畔鲜血令人触目惊心,他双眼绝望地遥望着殿外天际,那是南方……他的小人儿……不见了……
十数日来莫名的恐惧与不安,仿佛在这一刻终获得了应证,不祥预兆转眼成真。
“阿旦,孤的阿旦……她果然恨孤……”他的脸庞透着一丝凄凉悲哀的死气,喃喃道:“孤就知道,孤就知道……那么骄傲的她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吃孤的醋?她不会回来了,她这次是真的不会回头了……”
“主公!”伢再忍不住痛哭失声,呜咽道:“主子娘娘会回来的,她那么心悦主公,主公又待她那么好,她怎舍得离开您?她一定一定会回来的!”
飞白紧紧扶着自家主公,却始终沉默不语。
“暗影呢?五十暗影呢?还有孤派去的五千黑羽卫,统统都死绝了不成?”高壑拭去唇边的血渍,脸庞涌现狂怒,推开飞白和伢的搀扶,勉强支撑着站起身,下令道:“找!传令下去,孤要孤的爱妃回来!只要谁能把孤的阿旦找回来,赏一万金,食邑三千,封王爵——咳咳咳——”
“主公万万不可啊!”这下连萧太宰也吃惊了,愀然变色地上前相劝。
高壑一看到他就想到萧淑妃,想到那夜他美人在怀,翻云覆雨,阿旦却痴痴苦苦地等了他一夜,他心中登时一阵剧痛,狂呕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
“主公!”
恍恍惚惚间,他依稀仿佛看见了那个曾对她许下承诺的自己,对着那个娇小的人儿,深情万种,昂然朗声道——
阿旦,一生很长,孤也不知道能独宠你多久,可孤能答应你,只要你在宫中一日,孤便只宠你,只爱你一个,也只要你一个。若是哪日孤真的薄幸了,辜负了你,你尽可掉头就走,甚至取剑要了孤的性命,孤也绝无二话……
承诺犹在耳边,却不知在何时早已随风消散。
他承诺了开头,却没有护她到最后。
那夜,他要了萧淑妃,他还许了萧淑妃为后,成为他唯一的妻,他将阿旦那日的苦苦乞求全抛在脑后,遗忘一空。
所以,她走了。
“阿旦,是孤错了,孤大错特错了……”他推开众人,一手紧紧地抓着左胸口,单膝跪倒在地,鲜血自唇边坠落,他喃喃自语,眼前因湿热雾重而模糊。
“孤明明知道你最害怕什么,却还是亲手用它在你心上插刀,还迫你笑着受了……”
孤,负了你……
“阿旦,回来,只要你回来,孤什么都答应你,这次真的再不骗人了……”热泪夺眶而出,高壑眼前一黑,轰然倒地。
三个月内,南齐平安侯府屡屡出事,六个铺子中的三个珠宝铺被发现以假乱真、以次充好,连送给宫中贵人的金钗玉器都是瑕疵之物,惹得贵人大怒,一句话就让官府将三个铺子封得一干二净!
平安候还来不及四处去求人援手,剩下的三间绸缎行也被新开的“虎绣庄”抢走了所有生意,为此平安侯夫人再也坐不住了,急急求助其父。
可身为南齐首富的外家正为一大批货在长陵江上翻覆,损失巨大利润而跳脚,随即自家在霍山私挖的铁矿又遭人举报,大大震惊南齐朝野——金银铁矿均为国有,民间私采便是窃国大罪,南齐国君怒而下令抄家,偌大南齐首富一朝灰飞烟灭,成了南齐人啧啧感叹的茶余饭后闲话。
平安侯夫人闻讯哭倒在地,却被怒气冲冲的平安侯冲进来重重狠掴了一巴掌。
“侯、侯爷,您为什么打妾身?”因贵妾而上位的平安侯夫人此时再不见一丝美丽优雅气质,鬓散发乱恨恨地瞪视着他。“好好,是不是如今妾身家无财无势了,您也迫不及待如同当日对待那个死去的贱妇那样糟蹋我了?”
“你……你……”平安侯气到极点,忍不住将她重踹得满地打滚。
“我跟你拼了!”平安侯夫人尖叫了起来,死命爬起来就要扑上前撕抓他。“你别以为我跟她一样蠢,我还有窈儿可以为我撑腰——”
“你这毒妇!蠢妇!”平安侯气得脸都青白了,又扬手重重将她掌掴在地,抖着手指着她鼻头道:“是谁给好大的狗胆子放印子钱的?你——你还逼死借钱的商户,现在官府都找上门来了,侯府十一处田产全都给扣押发卖了,你这狼心狗肺的蠢妇,我平安侯府全都被你这臭娘儿们给败了!败了!”
平安侯夫人一脸又是涕泪又是鼻血地呆呆僵瘫在地。
败了……完了……全完了……
而在平安侯府正对面的茶楼上,独孤旦平静地坐在二楼厢房内,倚窗看着一大群凶神恶煞的汉子争相要冲进平安侯府,和家丁们打成了一团。
“平安侯今日之后,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虎子微笑地看着她,眼底却难掩扰心。“姐姐——”
“嗯?”她目光收回,落在这个三个月前紧紧跟着她,打死不走的义弟。“怎么了?”
“听说……”虎子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道:“主公不太好。”
独孤旦心一抽,迅速掩下痛楚和不舍,刻意淡然道:“他是个坚毅刚强的好君王,不会容许自己被儿女私情牵绊、击垮。而且后宫自有人心疼、照顾他,他会很快好起来的。”
“可我打听到的消息不是这样……”虎子迟疑地偷觑着她的神色,想起了十日前飞白统领在找到他,先胖揍了他一顿——都是内伤,面上连半点伤痕也无,就是怕姐姐担心、察觉——而后交代给他的话。
“听说主公在知道你失踪了以后,就吐血了,还病了整整一个月,现在病都还没好完全。”
“你担心他,你就回北齐吧。”她语气清淡地道。
虎子登时傻眼了。“姐姐……”
“我是不会回去的。”她望着窗外,长舒了一口气,神情有说不出的寂寥。
“他不是我的良人,我也不是他的贤妻,至于宠妃……世上美人如云,个个都如花似玉,他总能找到另一个合他心意的。”她的放手,是真正的放开了。
若说他们之间的爱是越饮越渴的鸩毒,总得有一个人赶在毒死对方前及时抽手,就让她,当那个狠心的人吧。
“姐姐——”
“虎子,你也已经帮姐姐够多了。”她温柔地看着他,清瘦苍白的小脸极为平静祥和。
“现在一切恩仇都结束了,你还是回北齐,那里才有能令你光宗耀祖功成名就的战场。”
“姐姐不回去,虎子也回不去啊!”他知道她素来心软,索性鼓起腮帮子闷闷道。
可惜独孤旦已经不是昔日的独孤旦了,她眉儿微挑,似笑非笑道:“好哇,那你就跟着姐姐继续行商,做个吃香喝辣的天下首富吧。”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朝,她知道北齐人满天下在找她,可她偏偏就在南齐城里,隐姓埋名,以单公子之名立于世人前。
“姐姐!”
“别姐了。”她微微一笑,迳自转移话题,“我最近新结识了一个小妹子,姓赵,自梁国到南齐来玩的,她熟谙天下美食,我们今日约了要去城南吃羊炉子,你要不要一起去?”
“姐姐,你当真还吃得下呀?”虎子苦闷得不得了,听飞白统领说主公这三个月下来被生生煎熬得瘦得不成人样,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可姐姐虽然也是清减不少,却是该吃该喝的一样都没落下,现在竟还多了玩伴,说要去城南吃什么羊炉子的。
“为什么吃不下?”她自嘲地一笑。“我在这世上除了你这个弟弟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是连我自己都不待我自己好一些,还有谁会心疼我?!”
“主公——”
“他有北齐,有忠心文武百官,有英勇千军万马,后宫还有皇后,有嫔妃无数,他永远不缺一个我。”独孤旦摇了摇头,神情越发寥落而疏离。
“虎子,别再说了,若你还拿我当姐姐,就别劝我回去那个刀光剑影的后宫,再同人厮杀一辈子。”
虎子这下真的无言了。
是啊,就算飞白统领说主公取消了封萧淑妃为后一事,可后宫之中仍是萧氏坐大,姐姐就是回去了,仗着主公的喜爱能幸福荣宠多久?
嗯,对,下次就算飞白统领把他往死里揍,他也决计不再为主公说话了。
主公是他的英雄,可阿旦还是他姐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