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后,两人都在沧州早春夜晚微微的寒凉中沉默了。各自隔了一方案几,坐在窗前,看高而远的璀璨星空。
“以后,你须保重。”江帆率先开口。
“定会。”她回答。
江帆轻笑,脸上是不信任的神情,连带语气也不信任,说:“你还是不够心狠。”
陈秋娘知晓他所指的是处理柴瑜的这件事。
说实话,她不是没想过最坏的打算,她也不想做圣母白莲花,别人把你卖了,你还觉得人家是因为生活拮据才出此下策。柴瑜对她有救命之恩,曾以生命倾心相护,她不应该因为一种未曾发生的可能就对救命恩人痛下杀手。
若是如此,她与历史上那些穷凶极恶的人又有何区别?人在世间,有所为,有所不为;人活着,总得有信仰,有自己做人的原则,尽管这些原则可能会让自己陷入艰难的境地。
“你希望我成为那样的人么?仅仅因为一种未曾发生的可能,就对救命恩人痛下杀手。”她缓缓地问。
江帆依旧看着窗外,不咸不淡地回答:“曹操因此在乱世成就了宏图霸业。”
“最后不过也是一堆白骨。”她反驳。
江帆转过脸来瞧着她,略略蹙眉,批评她:“秋娘,你这是与我置气。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不曾与你置气。从前的我,也是这样的。”她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很平静地回答。
“也是。你就是这样的性格,无论何时,别人给了你滴水之恩,必定涌泉相报。”他语气有些无可奈何。
陈秋娘垂了眸,眼前这个男子虽相交不多,却也是懂她的。
彼此没,周遭早读沉静,春夜里虽凉寒,但已有压抑不住喜悦的夜鸟在林间扑腾,偶尔清脆地叫那么一嗓子。
两人沉默一阵。江帆打破了沉默。要求陈秋娘为他弹一曲。
“我那琴技,是班门弄斧了,前日里,我听佑祺说你琴技超群。”陈秋娘抬眸瞧他。
江帆斜倚在窗边。白袍的少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潇洒。
“张二却也会赞我。真是少见。”江帆哈哈笑。随后又叹息一声,说,“那日。你与红梅对我使用催眠香,你对我弹唱的那一首,我甚是喜欢,可否为我弹唱?”
如今,离别在即,友人提出的合理要求,她又怎么会拒绝呢?所以,她嫣然一笑,说:“恭敬不如从命。今日,就让我为君歌一曲。”
随后,她施施然起身走到门外,朗声吩咐念秋拿琵琶来。不一会儿,念秋拿来了琵琶,她调了调音,说:“这一首是《采薇》,江帆哥哥定是知道,是我师父改编的。”
“嗯,上次听你唱,甚是喜欢,今日想再听一次,却也想向你讨了曲谱。”江帆一边说,一边端坐了身子。
“我却只能与你说,这曲谱之事,我不太懂。”她笑。
“无妨,你稍后且与我说即可。”江帆轻笑。
陈秋娘便端坐了身姿,抱了琵琶弹起你悠远的古曲,黄莺出谷的少女声音空灵飘渺,仿若来自于天际,来自于古风盛行的先秦时代。她缓缓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道我者,谓我何求?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一曲在这反复的清唱中徐徐落了音。
她放下了琵琶,却看到对面的江帆靠在窗边,似乎眼边有泪。只是烛火摇曳,她看得不太清楚。
“古曲的话——”她说。
他却是倏然起身,一下子过来到了她面前。陈秋娘被吓了一跳,以为他会有什么逾矩的举动,但他停在她面前,两人近在咫尺。他愣了片刻后,拿过她手上的琵琶走到一旁的软垫上坐下来,将《采薇》弹唱了一遍。
陈秋娘的声音是空灵缥缈,而江帆的男声则是沉静古朴,更有那充满古朴遗风的年代。
“如何?”一曲终了,他得意地问。
“看来佑祺从不夸张。”她瞧着他微笑。
“他是从不夸张,但从来以为自己是盖世英雄,什么都自己扛。”江帆一边说一边将琵琶放到一旁的案几上,才很认真地瞧着陈秋娘,问:“你不想知此次,汴京到底发生何事,他才舍得离开你,匆匆而去么?”
他一字一顿敲打在她心上。她从来就明白这个道理,亦知道汴京定然凶险万分,不然张赐不会亲自出马,不会舍得丢她在沧州。但他说过让她好好享受,所有的风雨他运筹帷幄全在掌控,不需担心。
他说,她就。
可真的是这样么?陈秋娘不敢深究,可江帆在此时此刻将她心里认定的事实直接说出来,就将她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
“他去,定有他的道理;他那样的人,定是什么都能处理好的。”她说。
江帆忽然就讽刺地笑了,问:“陈秋娘,那你乔装打扮独自来沧州所为何事?冒险去见刘强,企图借助柴氏之手灭掉韩德让,掐灭萧燕燕。这都是为了谁?若真如你所想,你应是四海逍遥,抑或在你师父的浮云山庄过世外桃源的生活。”
陈秋娘看江帆这样说,知他不肯让她蒙混过关,定然是有什么要跟她说的。所以,她抬头看着他,问:“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曹家、景家叛变,林家亦呼应,潘家也有哗变,加上之前九大家族长老会余孽,九大家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长老会毕竟经营多年,个个都是人精。弈棋天下的主,各种后招后路、陷阱比比皆是。而张氏一族在汴京亦有不少势力,如今汴京张氏有难。而那些人选择的是投靠赵氏。你不是糊涂之人,应知这事有多严重。”江帆神情凝重,缓缓地说。
陈秋娘只觉得耳边“嗡”一声,心里一“咯噔”,顿时有些懵了。她先前只是想汴京定然有危急之事需要他亲自处理,但她没想到是这样危急的事。
“那,他的赢面如何?”她低声问出这一句,整个人就像是大冬天被人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底。想要知道答案,却又害怕答案。
“不知。”江帆面无表情地说。
“你会不知么?毕竟江氏在你手中,那些人定也是联络过你的。”陈秋娘瞒也不瞒,咄咄逼人地问。
江帆轻笑。说:“这才是我所认识的陈秋娘。对形势洞若观火。”
“别说没用的。你既今日与我提起。定是要与我说透的。”她不耐烦地说。
江帆忽然没有,只瞧着眼前有着角色容颜的女子,心如同跳了万丈悬崖。急速下坠撞得疼痛散了一地。他自认为自己不会嫉妒她与张赐,但看到她为他这样着急时,他还是觉得嫉妒。因为他明白,终这一生,她都不会为他这般。
“他——,张氏族长,自是没有多大的问题。”他回答了模棱两可的话。只因他先前亦并不高尚,当有人来找他这个在幕后掌控着江氏的少年人时,他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等于告诉对方,他会袖手旁观,默认了他们的所有行动。他甚至很卑鄙地想:若是张赐败了,或者经年累月之后,她会是自己的。
但他还是隐隐担心,毕竟她只身一人来到沧州,以一人之力做巨大赌博,要为了张赐扫清北地障碍。所以,他觉得还是要提一提这件事,倘若她对张赐之事有半分犹豫,他都会继续旁观到底。毕竟,她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意外。
原本,他以为自己的生命就会这样按部就班,最终继承江氏,娶一个门当户对的九门中的女子成为自己的妻,过琴瑟和鸣的这一生。然而,她出现了,让他有了不一样的想法,想要一种自己的人生。
他对她其实是有私心的。
“你不曾答应,亦不曾拒绝。”陈秋娘声音冷下来。
江帆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此时的陈秋娘,明明就是刚刚长开的婷婷少女,但身上有一种让江帆都觉得如同泰山压顶的气势。
她眸如长天秋水,面若冬雪的清晨,盈盈烛火之下,江帆觉得这一瞬间,她就离了他一万年。本来,他在送走了来游说他的人时就已后悔,现在看到她瞬间的远离,让他更是后悔的很,在心里暗暗骂自己糊涂。
“秋娘。”他心虚地喊了一句。
她却是踱步到窗边,看着玄妙的星空,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决定,我自是不能怪你。九大家族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有人因自己的一己之私,愚弄了多少人的命运。呵。”
她很不屑地轻呵一声。江帆知晓那一声是侮辱自己的先祖,然而他竟无法反驳,因为他深深地认同她的看法。
“秋娘。”他又喊了一声。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一脸平静地说:“请讲。”
“倘若他败了,你可知后果?”他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在她的问题上,他不再是潇洒的江氏,而是自私怯懦的人,他要根据她的答案决定他的行动。
她垂眸低头,冷笑说:“成王败寇,斩草除根。他那样的人,若是败了,谁人容得了他?”
“那你——,你当如何?”江帆翼翼地问出这句话,但这一句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可笑,眼前的女子那样聪慧,她对他的目的怕早就洞若观火。忽然之间,江帆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从前,不曾与她为敌,便不知她其实强大到了一种让人害怕的地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