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找回前世的记忆,究竟是不是正确的决定?沐向旸不知道,拿自己的命来窥探一段改变不来的历史,到底值不值得?他也没有答案。
他的心,曾经很疼。
那儿就像是徒增了一个空洞,无法忽视、却也没有任何人能填满它。
是他的错,那全是他自己造成的。是他亲手将墨儿送到了敌人的手上,任敌人轻薄、蹂躏。每天入了夜,他总会无法抑止地想象今晚墨儿是不是正被那个男人给欺在身下、蛮横占有?那男人满足了她吗?那男人是不是也让她发出了声声销魂的娇吟?
嫉妒之火渐渐遮蔽了他所有的光明面,直到有一天,他不再为了那个女人心碎,也不再为了那个女人烂醉,他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的笑容消失了,他不再与手下将领喝酒谈心,而是把自己封锁在一个只有争权夺势的世界里。
美人计的成效惊人,君王与第一将帅为了难得一见的绝代佳人,不顾民生、不理朝政,终日斗得你死我活,就只为了博得美人的青睐。
不出两年,国力衰败,有能力的几名谋臣纷纷出走、转而投靠到南门靖手底下。
就在墨殇离他而去的第三个冬天,他率领大军、一举攻下京城,终于成了新一代的中原霸主。
墨殇几乎痛哭——是喜极而泣。
她盼了好久,总算盼到了这一天。
三年来,她日日夜夜压抑着自己的相思,周旋在两个令她生厌的男人之间。她挂着虚假的笑容,任由两个男人在她的身上尽情需索,那令她作呕。
她好想杀了他们,更想杀了自己,可是,当她一想起南门靖对她的温柔,她说什么也要忍下。
终于,她盼到了,盼到南门靖登上王位的一日。
然而,她却没能等到阴霾过后的晴天。
南门靖并未让她回到他的身边——不,更精确来说,是“不允许”她回到他的身边,他只是另建了一座像是别院的地方,将她安置在那儿、命令下人好好伺候她,他自己则久久才来见她一面,即使见了面,也只是纯粹的云雨之欢,毫无昔日的夫妻情浓。
他的转变伤她至深,但她对他的爱恋更深,终究无法看破一切、潇洒离去。
曾几何时,她已不再是那只逍遥于山林之间的狐妖,只是一个为爱而心甘情愿付出的傻女子。
就这样,三年又过去,南门靖是个很好的君王,他虽不苟言笑、浑身霸气,但他对待人民极为用心,对待自己却十分严苛。他从不大鱼大肉,从不彻夜笙歌,甚至在上位的第一年就把后宫所有女人全都遣返回乡。
因为在他心中,他的女人只有墨殇一个,自始至终都是。
没想到,不出多久,君王“无后、无妃、亦无子”这件事,终于成了话题,传遍全国上下,民间开始出现了一些流言。
大部分的人都相信当年离间君臣的妖女此时还在宫中住好、睡好、吃香喝辣,如此妖孽必定对君王下了什么迷咒,让君王死心塌地巴着她不放,眼里再也容不下任何凡间的女子。
而墨殇那几乎不会衰老的美貌,也的确令宫中的人感到惶恐。
人民与众臣开始躁动,担心南门靖再次步上先王的后尘,诛灭妖女成了全天下人的期望。
南门靖阻止不了这样的声浪,于是,有一日,他带着一壶毒酒、一把匕首,来到她的闺房,并让所有人都退下。
“就当作是给天下众生一个交代。事后,你走吧,别再回来了。”他想,她身上有妖丹,区区毒酒与匕首要不了她的命。
但是,唯有墨殇自己知道,妖丹早已在他身上。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珠泪一滴滴的落下。她的心好痛、好痛,没想到十年的感情,在他建立了江山大业之后,竟什么也不值。
半晌,她点点头,擦了擦眼泪,说:“好,我明白你的苦衷。”
他张口想再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吞了回去。他别过头,不愿再看见她哭红的眼,就怕自己的决意生变。
他决绝地起身离去,却在走没几步之后,听见了酒杯摔碎、匕首落地的声音。
他骤然回头,看见她倒在血泊当中,睁着眼、淌着泪地望着他。
那一瞬间,南门靖的脑袋一片空白。
事情不该是这样子的,她应该要诈死,然后找机会溜出宫外,从此对他断情、断念,做回那逍遥自在的山林狐妖、继续修仙才是。
可他看见的,却是她颈上那道不断冒出鲜血的伤口。
那一刹那,他明白了——自己怎么会那么愚蠢?这女人早把妖丹给他了,是不是?他居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他几近发狂地扑上前,抱起她的身躯、紧紧按压住她颈上的伤口,鲜血却仍是不停自他的指缝之间汩汩流出。
“浑蛋!你骗我、你竟敢骗我!我说过我不要你的东西!”他震怒,疯狂大吼,夹带着绝望的悲泣。
无奈已经太迟,他这一生最爱的女人,在他的怀中渐渐变得冰冷、最后化为一条没了生命的金毛雌狐。
消息传得很快,一听说狐妖死了,人人开心、举国欢庆,仿佛一条狐狸的死亡就可以带来百年的安逸与繁荣。
但南门靖的心也跟着死了,从此,他的余生都活在懊悔当中。
他在四十九岁的时候撒手人寰,临终前,他是欣慰的,以为终于得以再与她相见,不料下了地府之后,听冥界的人说,她不在六道当中,大概是在地狱里受罚了。毕竟,她挑起君臣之间的仇恨、造成人民跟着吃苦,该当受罪。
他听了,心如刀割。
她一切的罪恶全是因他而起;她正替他受罪,而他竟等着投胎到下一世的好人家。
这还有什么天理?
乘着小舟在忘川河上,他的心像是被人给狠狠掐着、连呼吸都吃疼,这真是不可思议,都已经没了肉身,何来的心痛?何来的胸闷?
他忍不住苦笑出声,而后渐渐笑得颠狂。
摆渡人边打桨,边看着他,面无表情说了一句,“忘了吧。再苦、再涩,过了忘川河,一切终将会是倒入河里的一杯茶。”由浓转淡。
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那少年长得相当清秀,唯独脸色稍嫌苍白。
“谢谢你,兄弟。怎么称呼?”
少年微微讶异了下,他在忘川上已经待了几百年、护送过的人数以万计,却是首次被人询问姓名。
“叫我伶熙就好。人令伶、熙攘的熙。”
“伶熙……”南门靖低吟着他的名,道:“这名字真传神。忘川河上,人来人走,熙来攘往,唯你还是孤伶留下。”
伶熙笑了,的确传神。
这抹笑,敲开了南门靖的心防,他开始一字j句地将他的悔、他的恨,全都告诉了这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
破天荒的,伶熙突然想为他做点什么。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他想,或许她也同舟过。
“墨殇,她叫作墨殇。”说完,南门靖苦笑,“墨殇,国殇。是她帮我打下了一片江山,最后我却为了江山而逼死她。”
笑着笑着,他无声落泪,道:“她死后,我没有一天不后悔。”
他总是在脑海里想象,如果他从未回到中原呢?如果他从未想过那该死的美人计呢?如果他从未把她接进京城呢?
他们的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
“抱歉,兄弟,”伶熙出声安慰,“我从没听过墨殇这个名字。我想她定是还没等到投胎的时机吧。”
听了,南门靖一笑,道:“不打紧,我只求哪天当你遇到她的时候,请代为告诉她……”
“我只是摆渡人,不是信差。”伶熙打断了他的话,“但若你要信差的话,我想我知道有个人很合适。”
“谁?”
“那个人,叫路弦。”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抬手本想捏捏自己的脸颊,却发现左手背上插着一根点滴针。
天花板?所以……她没死吗?
墨殇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天花板。
这下子她很确定自己还活着了。
真是离奇,命硬也不是这种硬法,从那么高的地方坠下居然还能保住一条小命?不过,下一秒,她转念想想,大概是小路及时出现、帮了她或是救了她吧……
谁知道。
然后,她察觉有个人伏趴在她的手臂旁,像是睡着了。
她躺着,看不清那是谁,但她直觉应该是阿渡,于是伸手模了模那颗脑袋,“喂,阿渡,醒醒,我到底……”她顿住。
不对,发质的触感模起来完全不对!她吓了一跳,赶紧缩手、半撑起身子,惊愕地看着趴在床缘的男人。
“……沐向旸?!”
男人因她的声音而缓缓清醒,“嗯……”他睁开眼,见她已平安醒来,掩不住笑意,“睡了两天,你终于醒了,身体还会痛吗?”
“欸?”她有一丝困惑。
经他这么一提,她不禁猜想,问她会不会痛?难不成小路没赶来,她真的坠楼却大难不死?也没有断手也没有断脚?甚至,她刚才那么激动地撑起身子,照道理来说应该会让她痛得嘶嘶叫才对……
慢着,胸口这股熟悉的感觉、这股熟悉的脉动,难道是——
“你的妖丹!”她激动地伸手扳住他的肩,惊得大吼,“你的妖丹呢?该不会在我身上吧?!”
沐向旸因她的反应而笑了出声。
“你真是天下第一傻。”他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道:“什么我的妖丹?那从头到尾都是你的东西吧?”
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等等,你……怎么会知道其他让妖丹易主的方法?”她只跟他说过心甘情愿交换的这一种,但到刚才她都在昏迷状态,根本没法交换啊!
“伶熙教我的。”
“伶——”他居然叫伶熙而不是阿渡?她皱眉,总觉得好像有哪里颇怪异,“你说他教你?他什么时候教你的?”
沐向旸只是摇摇头,不打算回答,并毫无预兆地倾前张开双臂拥住她、紧紧地拥着她,像是要把她给融进自己的身子里,抱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沐、沐向旸?”她楞住,不明白这家伙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热情,媚术解了吗?那臭狐狸又去哪里了?
可嗅着他身上的阳刚气息,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陶醉于他给予的温暖。
毕竟,在顶楼的时候,她就已经无法否认自己还爱着这个男人,且即便他什么都不知道,对于那一世的事,她也释怀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因为觉得我可能会死,所以突然良心发现?”她抬手回拥,顺便调侃了他一句。
见她还能开玩笑,他宽心地露出了笑容,却将她抱得更紧,好像下一秒她就会消失似的。
“天……我好想你……”他在她的颈窝边又嗅又蹭。
“喂,你太夸张了啦,”她拍拍他的背,“搞什么?我是帮你解媚术、不是对你施媚术耶?”
沐向旸松开了她,转而捧住了她的双颊,直视着她的眼。
那感觉好特别,他的脑袋里多了好几百年的记忆,而记忆里的每一刻,都有着对她的思念与忏悔。
他盼着她,盼了好久。
每一世结束之后,他总会在奈何桥上询问路弦“她来了吗”。
而每世即将重生之前,他也总会在忘川河上询问伶熙“你有没有见到她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