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淮只看崔侍中不看她,她把心思花在月淮身上也过于专注,一个不留神,不知谁旋舞来到她身后,手肘不留情地往她腰上重重一撞。
“呀!”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敏儿无法稳住步伐,踉跄着来到月淮身旁,身子朝前方倾倒,直直倒进他的怀抱。
“嗯?”月淮下意识伸手去接,眨眸间已抱了满怀的软玉温香,萦绕鼻间的香气令他感到无比熟悉,“姑娘……”
“我……”
月淮的一双眸子似黑墨遭水泼洒被逼淡化,只余深灰,随着笑容展现而轻微半瞇,笑意却半点也抵达不到眼底,灰眸之下依然平静如镜湖,敏儿一抬头便撞进这样的一双眸子里。
“原来不是兰馨那种庸脂俗粉。”月淮在她左侧低头,恰恰躲过崔侍中的视线,撩起她的一缕发丝,嗅闻她发上馨香。
“大、大人?”可恶,她的身子居然在发颤,她曾想象过千百遍与他初对面时谈话的情景,可没有一幕能应对现下这个状况。
他眼神还算正直,只不过藏了惯于算计的深沉,她以为他并非之徒,可现在他在做什么?他一手撩玩她的发,另一手紧扣在她身后,长有薄茧的指掌动作轻轻,若有似无地抚弄她luo露的光滑雪背。
乐舞声在敏儿倒下那一刻便静止,拜此时的鸦雀无声所赐,她能清晰听见身后众人带了些羡慕的狠狠抽吸声,见鬼了,如果被他吃豆腐占便宜能被人眼红羡慕的话。
“这是昙花的香味?真令人怀念的香气。”灰眸的瞳心浮上一丝玩味。
毫无疑问的,他在试探她,想要从她的反应探查她跟崔侍中的关系究竟深入牵连到何种地步,只可惜他所担心的没有发生,在他怀里颤抖如秋风落叶的那具身子不像有任何伪装,她身上会带有昙花的香气也许仅是巧合。
“请您放、放……”敏儿颤抖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奇怪,眼前的男人既没有目露凶光,更没有做龇牙咧嘴的可怕表情,他甚至在笑,笑容很温和,即使缺少了情感也无损那股无害魅色。
思绪自动溜转到他所说的那句“真令人怀念的香气”上头,她确实有用昙花花瓣入浴没错,纯粹是因为是孙荥的指示。
昙花一现只是传说,昙花并非只花开一瞬,它是很常见的观赏植物,每夜开花,那么他怀念的究竟是什么?
“放肆,妳还想赖在月都督身上到什么时候?还不赶快起来!”
崔侍中的怒喝惊醒在场众人,在她上方俯瞰她的月淮脸上闪过一抹可惜。
“大人,请您放手。”她对月淮轻声说着,在那阵开始沸腾的窃窃私语之中,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
不是她不要起来,而是月淮没让她起来,她敢打赌,如果不是崔侍中,月淮绝对不介意抱着她吃她豆腐直到地老天荒,也会无视旁人,要众人陪着他任性到沧海桑田。
“抱歉,姑娘摔倒得太突然,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突然到能发愣如此之久?这种谎话连三岁小孩都骗不倒,但好歹他松了手,她急着退开之际他又凑了过来,及时在她耳边轻吐一句语音带笑,“我刚才喝了不少酒,妳还是赶快回去穿上衣裳吧。”
“您……”他暗示的话她居然听懂了,也不知该说他下流还是她。
幸而她顺利退离他身旁,从地上爬起来,刚想回他一记不友善的眼神狠瞪,却在对上他眼神之前就被崔侍中的怒吼打断,“妳们全给我退下!”
好好的一场乐舞变成或许会激怒月都督的闹剧,谁也不敢多话多留,敏儿也尾随众人默然离场,临走时她不忘偷觑月淮一眼,暗自懊恼刚才自己反应过于激烈,如果事情被她搞砸该如何是好?
“崔侍中,关于刚才那位姑娘……”
“让月都督见笑了,那名女子到团中不过十数日,果真比不上兰馨,无法执以领舞重任,还令月都督心生不悦,我稍后便命人将她重重责罚。”
看崔侍中愤恨着急的模样,彷佛刚才那个叫昙香的舞姬骗了他全部家财,令他恨之入骨,看来是怕自己不保他儿子的性命安危呢,月淮轻轻摇头,微微笑道:“不,下官是想请侍中大人把那名姑娘赐给我。”
◎◎◎
“大人为何要向侍中大人索讨昙香?”
夜幕笼垂,之前如同鹅毛纷飞的雪势已收拢成棉絮轻飘,敏儿将伞举高,未让雪絮在身旁月淮的肩膀、发梢有片刻停驻的机会,却也与他保持一定距离。
虽说是遭人暗算,在宴席上作出那种失礼行径,他确实该动怒,更甚的,或许会以为她厚颜无耻,急着对他投怀送抱,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呢,“是啊,那是为何?”
反问她呢,她才比较想知道好吗,先前乐舞因她的失败而落幕,回到隔壁房间,身旁陆陆续续传来各种安慰或奚落,敏儿都无意去听,只一人静坐在角落,思忖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崔侍中需要她……不,一开始是需要兰馨,只是被她取而代之,要将她献给月淮以确保三个月后的图州一战,自个儿的儿子能平安返回,他等待着月淮的一个点头,把她带走,她也在等待,由月淮的行为判决成败,没想到全因一个意外前功尽弃。
刚才是谁撞了她一下?她有想过把那人找出来狠狠报复,让那人深刻体会她失去为娘亲报仇的悲痛,可现在真的不是时候,她必须想办法让月淮带她离开。
“昙香,妳出来一下。”舞团主人在门外唤她。
敏儿起身走过去,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多余的话,在这儿她从来不多话,不是因为性格如此沉默寡言,而是怕话多了会祸从口出,怕别人从她的言辞揣测到她的目的。
“大人,昙香来了。”
有那么一瞬,敏儿大大瞠着一双沉黑眼儿几乎不可置信,月淮竟然站在门外,不同于刚才在大厅所见的张狂,此时他已穿上一袭玄墨锦裘,未受骨簪约束的一半墨丝于雪夜的冷风中飘飞轻扬着,加上他原本就俊魅的外貌与修长的身形,莫名变得优雅飘逸,犹如一名温润如玉的贵公子。
“这是……”她想问明他的来意,是不悦斥责抑或想亲自对她处予责罚,然而他只瞅了她一眼,那个眼神让人探查不出深浅高低。
他语气平和地开了口,“走吧。”
是让她跟他走?他不追讨刚才的事就要她跟他走,为什么?
“还傻愣着做什么?快追上。”舞团主人取来油纸伞塞进她手里,“以后会如何得看妳的造化,但我警告妳,在侍中大人的目的达成之前,妳最好放聪明一点。”
敏儿温顺地点头,并非许下任何承诺,而是为摆月兑麻烦,尽快追上已先行一步的月淮,崔侍中的乐舞团从一开始就只是供她过河的桥梁,她一直有自己的计算。
她小跑着追上,月淮没有刻意加快或放慢脚步,在别人家的院子里信步而行,她轻易便追赶上,却因积雪凝冰在地上形成的湿滑险些不雅摔倒,还是他及时出手扶了她一把。
“何必如此匆忙?我会等妳的,毕竟我已向崔侍中讨了妳。”
敏儿匆忙的原因就是想探知他的意图,所以才会有此一问,“大人的举止令昙香感到受宠若惊,同时也倍觉惶恐,可否请大人告知?”
他是喜爱她,所以才跟崔侍中讨了她?不像,他刚才的一举一动在旁人眼中看来或许像对她含有丝丝兴味,在崔侍中看来是有种山雨欲来,在她看来却是以戏谑揶揄,企图从她身上探寻些什么。
“或许是突然动了恻隐之心也说不定。”他的嗓音含有酒后醇醉,白色的气团刚离开弯出弧度的薄唇就遭夜色吞食得不见踪影。
“恻隐之心?”谁对谁的?他对她吗?
一个能够无情地下令烧死三百多位百姓和她娘亲性命的男人,竟胆敢在她面前谈论恻隐之心四字,敏儿必须小心翼翼,谨慎提醒自己才能不把心中的嫌恶鄙夷哼嗤出来。
“妳为何要进崔侍中的乐舞团?”月淮故意不为她解惑,反问着。
他见过许许多多栖身在崔侍中乐舞团的女子,美则美矣,全是倚赖脂粉浓妆,她是天生丽质,他一看便知,即使卸去精美妆容也无损她本身的姣美分毫,像她这样的女子就算出身再贫寒,也定会被哪位高官将领看中,若非崔侍中费尽心机把她寻来,便是她自己原先就有何种打算。
“崔侍中的乐舞团闻名斐国,而且出演一场报酬不菲。”她知道月淮难缠,自然要求自己必须事事做的、说的都不留半点痕迹让他生疑。
崔侍中的乐舞团不仅只为达官贵人表演歌舞,有时候甚至会被召进宫里取悦君王,只要在这里就一定会有见到月淮的机会,孙荥千方百计让她混进来为的就是这个。
“为了丰厚报酬便穿上那种衣裳在男人面前跳舞?”他没有轻蔑之意,纯粹是警告。
“为求生存,以各种方式寻求出路,昙香不认为有何不妥。”在遇见他之前不曾那么认为,在遇见他之后也不曾。
乱世之中不论富贵贫贱,女子皆为男子的附属品,幸与不幸全是各人的命,她碰巧是不幸的那群人之一,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双脚一步步往上爬。
“如果……”沉重冗长的叹息消失久久,他蓦地夺过她手中纸伞,把她拉到身旁,逼她进入伞下那小片天地,紧贴着他而站,“如果是我的东西,我不会让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看见妳那个模样,再者我很讨厌别人随便观赏、乱碰我的东西。”
他是俯身贴在她颈侧说的,灼热吐息喷抚在她右侧锁骨,轻而易举地钻进狐裘襟缘下,还试图一路往下,她没有带更换的衣裳,狐裘之下仍是那套曝露放荡的舞裳,因他之举,敏儿的身躯不住激烈颤抖。
“大人,您醉了。”敏儿以深锁黛眉表示对他的抗拒,却不敢将他推开,好在他们仍在侍中府里,她赌的是他不可能作出过分踰越之举。
“我的确是醉了。”他不反驳,如此响应着,拉过一只紧握成拳,甚至有些微微发颤的无骨柔荑,将伞柄塞了回去,然后头也不回,先她一步出了侍中府大门,站在轿旁等她,“上去吧。”
那该是他乘坐而来的暖轿,没有装饰得奢华浮夸,倒是挺气派庄严,重点是足以防寒,在这样的冷天坐上去很是暖和。
她没有推辞,坐上那顶轿子之时甚至表现得毫不客气,她根本没想过斐国的冬天会这么冷,那件舞裳不只令她感觉羞耻,还险些令她冻成冰块。
“大人。”当帷幔要从修长的指间滑开之时,敏儿倏地抓住他的手,“您不坐吗?”
“这听起来像是邀请。”
“昙香没有别的用意,只是占了大人的轿子心中过意不去。”敏儿没让月淮误会,可若是默不作声,他铁定会误会。
“妳放心,崔侍中既然请我来此,又赠我如此大礼,就绝不可能大失地主之谊要我徒步返回。”他所说的大礼自然是她,既然要塞给他这么大的一个人,就不可能把包装,也就是送往府上的准备偷工减料。
他说的她都懂,可能接近他的机会多一刻是一刻,哪怕只有短短须臾,她也想从中找到刺杀他的最好时机。
“若姑娘不介怀自然另当别论,只是我方才喝了不少酒,酒乱心性,与姑娘跻身在如此狭窄的空间,难保不会做出冒犯姑娘之事。”反正他是不介意,坏坏扯笑,甚至还用指轻戳自个儿的脑袋,告知她这儿的思想意识不太明晰,当真作出唐突佳人的举动还请多多包涵。
“大人还未回答刚才昙香的疑问。”敏儿本想说不介意,却也知道操之过急的表现只会坏事,只能松开手,反抓即将完全落下,隔绝两人的帷幔,一双眼儿凝瞅着轿外的他,不让他藉此遁逃。
“刚才的疑问是说为何要向崔侍中索讨妳是吗?”看来是这样没错,她过于认真的表情让月淮低低喷笑,“我瞧见了在宴席上碰撞妳的人是谁,对方当时的表情估计跟想把妳往刀口上撞差不了多少,但我无意探究妳在团中与人的交际情况,这件事是所谓的恻隐之心,跟我想卖崔侍中人情的理由各占一半。
姑娘,妳是个聪明人,妳似乎跟崔侍中并无太多深厚纠葛,再过去就不是能任妳探究的领域了。”
他将帷幔从她手上抽走,彻底覆掩住那张在最后一瞬似乎显露着重重困惑与无限愣怔的艳美芙颜,除此之外他还隐瞒了一件事,他没有说谎,只要靠近她就会产生一股怀念之感,那种怀念不是藉由她来惦怀任何一人,而是想要贪婪吸取包多她的甜美芳馥,用以剖解自己那颗因她而过分悸动的心究竟想要向他传达什么。
他果然是醉了吧,否则为何用手紧压着心脏所在的地方,仍然无法阻止那股狂乱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