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睡的清澄,本就白净的肤色,似乎变得益加苍白,丝丝的青影占据在她的眼下,在她背后,那一头披散未盘起发髻的青丝,似水做的黑绸蔓延在多彩的锦被之上。
“你有何打算?”
“这孩子,我不能留”她艰难地启口,拖曳着的嗓音,好似被石砾磨过,沙哑得连她也认不清。
容易虽事前有过这猜测,但亲耳听闻仍是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为她的独断残忍,也为她的无情。
“为……为何?”这孩子有什么不好有什么错?她甚至也才刚刚知道他的存在,她怎能在一夜过后就做出这个决定?
清澄纤细柔美的长指紧覆在她的小肮上,她用力地合上眼帘,不想看到他无比失望的模样。容易困难地启口,“倘若是因为我……”
她霍然扬起螓首望向他,隐含着伤心的水眸在接触到他的后,最终还是忍抑地别开。
还真是因为他,所以她才不要?
难以形容的苦痛,在她无言的沉默下,像把刮骨刀将他刮得血肉淋漓,容易握紧双拳朝她低吼。
“可那也是你的孩子,是你的骨肉!”他的目光流连不舍地徘徊在她的小肮上,根本就不敢想象,她将用什么手段来对待那一条得来不易的生命。
清澄用力喘息,逼迫自己一字一句地道。
“朕乃一国之君。”
“所以?”
“在朕眼中,家国,远在私情之上。”她闭上眼不去看他,不愿在他眼中见着他所指控的残忍。
容易不敢置信地腾腾退了两步,就快溢出他眼眶的悲怆,竟似种凄厉。
“为了你的家国你情愿把自个儿卖了换取最大的利益,也不愿生下已在你月复中的孩子?”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她始终没有回首,只是低落地以手掩面,彻底将他拒在掌心之外。
不知世事的东风,徐徐吹掀起她的发丝,不知过了多久,在殿门被关上的轻响声音传来时,清澄放下了双手。
她没有机会去知道,容易在离去时的背影是否伤心,但有道傲慢无比的背影,这么多年来,却像个烧红的烙印,始终牢牢烙印在她的生命里,偶尔令她刺痛,偶尔令她恨不由己,让她恨不能从没在南贞国的深宫里见过。
时光的沙尘并没有卷走她心底的过去,她一直都没有忘记,她这个手拥南贞大国的女皇,在数年之前,其实并没有世人想象的那么光鲜与高贵,她不过是父皇二十多个孩子中,最不起眼也从没受过宠的庶女,她甚至自诞下以来也没得过什么封号,一个宫人口中十六公主的名号,就是她苍白童年的全部。
可就是这样的她,莫名其妙地得到了众人渴求不已的女皇宝座。那些年来,她好不容易在艰险的后宫中挣扎地存活了下来,可她万万没料到,她那素来傲慢,视血亲于无物的父皇,竟那么耍她。
为什么要让她当上女皇?
为什么那个男人在走到生命尽头之时,也要心怀恶意地拖她下水,将她的未来捆绑于那座她从没有打算要永久停留的皇宫之中?
他明明就知道,一心只想活着的她,从无与手足竞争为皇的意愿,且无意成亲的她,根本就不希望她的孩子也同她一般,不幸地降生在那座吃人的皇宫中。
可他偏偏还是做了,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将她推至永远也爬不起来的深渊之中。
至于那男人为何会这么做?说白了,就是他见不得所有人好过。
他就是那样的恶劣性子,你想要什么,我就偏不给什么;你不想要什么,我就偏要硬塞给你。他当了一辈子为所欲为的皇帝,就算在死前,他也没打算放过他的子女们,更没想过一国之尊的地位是不可以拿来玩笑的,只要他高兴,能够耍了他的子女们一回,哪怕他们都怒气冲天,或是天下大乱又怎么样?他、高兴、就、好。
一颗清泪滑过她的面类,豆大的滨滴,翻落在锦被之上,转瞬间就消失了踪迹。
“原谅我 ……”躺在床上的清澄蜷缩起四肢,两手紧抱着平坦的小肮,将低低的哀鸣,深深掩埋在被中。
偷偷窥探的风儿,无声骗脚走过,没有带走她的泣音,却为容易带来了满腮无法拭净的滨滴。
容易仰首再次灌下一壶浓酒,受不了打击的他,并不知那一道道泪痕,究竟是在何时爬满了他的面类。
遛班跑回院子探探容易的传衡,两脚才一踏进院子,当下就被边喝着酒边哭的容易给吓飞三魂七魄,他慌慌张张地冲上前。
“五师兄,你千万别吓我……”完了完了,他家的五师兄,打小到大就是个铁锋锋的男子汉,还是特别爱面子的那种男子汉,打落牙齿和血吞是家常便饭,无论大师兄再怎么折腾他也从不掉泪的,事情到底是严重到,哪一个地步了?
浑然不觉自个儿在哭的容易,呆呆傻傻地看了他许久后以着浓重的鼻音对他低唤。
“小七……”
“我在我在。”他边应边忙着在袖中翻找汗巾急用。
“我……真有那么差劲吗?”容易垂下眼帘,一颗不受控制的泪珠,直砸在傅衡正为他拭泪的掌背之上。
浑身杀意都被挑起来的某人,手中替他拭泪的动作顿了顿,而后放轻了嗓音,慢条斯理地问。
“女皇她对你说了什么?”很好,这笔帐他记下了。
“她不愿生我的孩子,也不要我 ……”泛着些许醉意的低喃,听来悲凉不已。
傅衡紧握着手中的汗巾,生平头一回见着容易眼中的极不自信,那深深低垂的颈项,像是再承受不住任何多添一分的否定,当下令傅衡砍死清澄的心都有了。
“你少听那不长眼的胡说!”
容易再度灌下一杯浓酒,任由那沦陷的失败感,轻而易举地占领他。“可她连北蒙、西苑第三章甚至连路国都考虑过了,独独就是没考虑过我……”
傅衡忿忿地一把按下他手中的酒杯,“你哪儿不好了?你从头到脚都好!她看不上你那是她的损失,放着珍珠不要却想去捡别家的鱼眼珠子,日后她要是后悔了,可别回来找你哭!话再说回来,她以为她算是个啥?一个国家内罔得乱七八糟的,拖了你下水她却不肯负起责任来,呵,真当她那身分地位有多高不可攀?以为我们稀罕?追根概谁配不上谁还是一回事!”
容易不语地看着远比他还激动的某人,过了一会儿,他吸了吸鼻子,冒出幽幽的三字
“我稀罕……”
“啥? ”傅衡卡在胸膛里的一口气差点就走岔。
“我稀罕,我想对她负责的……”打一开始在犯下错事后,他就对她说过,他愿意负起责任的。
傅衡简直想撩袖子亮拳头开扁,“你就一定要拆我的台吗?她都不在乎名节了,你还替她着想什么?”
“不一样,我是男人她是女人。”固执己见的容易还是对他摇首。
“人家还是个女皇呢!”
“她有我的孩子……”他说着说着,一层薄薄的泪花就又再浮现于他的眼眶之中。
傅衡愈是看他萎靡不振的模样愈是不忿,“我说师兄你争气点行不?值得为个女人把自个儿搞得哭哭啼啼,还面目全非得你家师弟都快认不出来吗?你给我留点童年的念想行不?”
“值得,那是我的骨血……”那可是他在世上唯二仅有的亲人,他万般珍惜的相依,他又怎么能够轻易舍去?
傅某人已经气得开始拍桌了,“那又怎么样?不就是孩子吗?再找个人生一个不就成了?”又何必非坚持要那女人肚里的那个?
“可我盼这一日,都已盼了二十年了……”
容易哽咽的低语,苍凉地滑过一院的冷清。
“……”—听他多年来总挂在嘴边的这件心事,傅衡就像被浇了盆凉水彻底哑口,就连已到了唇边的话,也不得不把它吞回去。
打从傅衡入师门以来,他就被告知,师门里排行第五的五师兄容易,一年到头都在想辨法挑战二师兄忍耐的极限,一心一意就是想逃下山去找他那散已久的妹妹。
而这位名唤为容易的师兄有一最大的特点,那就是单纯善良。
年纪小小的容易,心思很简单,他的家因水难而被冲毁了,那他就重新再造一个家。极度渴望能够拥有亲人的他,一直都认为,只要他能将他那被人贩子带走的妹妹找回来,他就可以再度圆起生命中那道难以弥补的残缺。
为了他那不可动摇的人生信念,大师兄和二师兄几乎被他给折腾得险些年少华发,不是时常上山下海地到处去找又偷离师门出走的他,就是常赶到青楼里去阻止寻人的容易在寻不到人时,差点拆了青楼的举动。
都因他的到虚找妹妹,几年下来,容易不知抱回了多少个面貌与他家妹子相似的小女孩回师门,搞得头大如斗的二师兄,不得不对这个脑子就直直一根筋的笨师弟展开重新再教育,省得他三不五时就又抱回一个莫名其妙的妹妹给全师门的人头痛。
至于该教育他什么呢?
答案是好男儿该有的正确贞操观。
为了避免忘性大的容易,又再次忘了男女大防的观念,老是毫不顾忌地把手伸到女孩的的身上翻衣裳找胎记,也怕门外的人们会拐带走对人不存防心的容易,二师兄痛下狠心,特意捏造一套专门用来对付这个二愣子的奇思认论,耳提面命地告诉他男人名节的重要性,以及女人都是母老虎,一旦他沾惹上了,他就会被吞吃下月复不留一根骨头……
全师门上下,也就只有容易这个傻子,还真呆呆信了二师兄摆明耍人的那一套,可却也从没有人出面去阻止,蓬莱刻意将容易给保护成一朵观念上的娇花。因为他们太过明白,容易这个本性纯真又容易相信人的小呆子,要是不这么教他的话,他还真的会轻易就被人给拐了去。
单纯善良,的确是种难得的美德,纵使它很不实际,也会带来数之不尽的坏处,但是他们愿意就这么纵着容易,将他圈在一个保护的圈圈里,他们愿意一起守护着那份世上难寻的美好。
不小心沉浸在回忆中的傅衡以指按了按眉心,才这么一个恍神的工夫,本还哭着的容易就已在他没察觉到的时候,将桌上所有酒壶、酒谭子里的烈酒都给灌光了,已醉趴在桌面上睡去的容易,怀中还紧紧抱着一只酒谭。
他小心地取走酒罐,望着顶上朗朗的晴苍,无奈地叹口气。
“怎么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这么固执又这么呆呢……”二师兄,这一定是你的教育失败。
算了,哪怕再怎么呆,他都是黄金门的子弟,他们一块儿相依相偎长大的孩子,将醉鬼扶进房里的传衡边走边这么想。
次日,当容易自醉海中醒来时,酒意还没完全散尽的他抖顿着唇办,喃喃地问向站在他床畔的傅衡。
“清澄她……不回南贞去青麟国云取爆做什么?”
脸色黑鸦鸦的傅衡用力撇过头,一早自软香将军那边打听到消息后,就气闷得直想就此甩掉这椿破生意,直接打道返回黄金门,再不去管那个女人的死活。
容易伸出一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她去神宫做什么?她不会是想找神宫宫主……”
“就是你想的那样。”傅衡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决定残忍地打破他眼底仅剩的一线希望。
他怔怔地松开掌心,周遭的一切彷佛都消失了,神情似刚被判了个死刑。
“她想打掉我的孩子?”
不忍再次见到他的失魂落魄,传衡当即转身将买来的烈酒一罐谭地往他的床铺上搬,拍开封泥后,将酒谭压进他的怀里。
“喝吧,喝醉了就不会痛了。”要是能够让他彻底忘了那个女人的话就更好了。
或许是因痛得太过,这回容易没说半句话,仅仅只是依言静静地举起酒谭饮下。
再度大醉一场后,没过两天,容易就走出了院子,彷佛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再没了毛毛躁躁的德行,一天半日下来,也没听他说过半句话,什么都不做的他,就是成日不言不语地远远地跟着女皇清澄。
始终都把心悬在容易身上的传衡,愈看愈是觉得不舍,在明白容易的心酸之时,心房也跟着一道被紧紧揪拧着。
眼看着容易一日比一日第三章沉默,一想到容易的一颗心都紧系在清澄的身上欲死欲生,传衡就怎么也痛快不起来,在忍无可忍之下,他终于硬下心肠做了个个决定。
没法子了,这种情况,还是得请家长出面才行。
于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暮春午后,傅衡在特意沐浴焚香后,备齐文房四实,端正地坐在书案前,开始咬着唇苦苦思索,到底该怎么写,才能让那个护短到令人爱指的二师兄,在接到信后……不会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