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的湖畔,回荡着清透的歌声。那声音低低的,缠着密密的芊草,把人的脚步都绊住了。
月神含蝶独自坐在伸向望舒湖中央的木廊上,看着湖中盛放的青莲花,依然淡淡地唱着那上古的歌谣。
散落在湖滨的月神草,笼在一片柔和的光芒中,周围,隐隐停歇着一丛蓝色的大蝴蝶。
玄启慢慢走到她身后,却不敢打断她。
歌声渐渐轻了下去,含蝶不悦地瞥了他一眼,道:“我听钟离姑姑说,你还是不死心?”
玄启冷笑着,并不正面回答她的问话。
含蝶背过身,扶着黑漆漆的木栏,继续责备道:“我不管你和伏羲之间的恩怨,这样三番五次搅得双华不得安宁,到底有什么意思?况且,他们本就与灵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念在玉琰的面子上,也不应该再和双华为难。那丫头留在了雾霭林,你们现在开心了?”
玄启走到她身边,转头看着她毫无血色的憔悴的脸,但即便是充满了病容,依然掩不住与生俱来的威严与尊贵。他看得有些出神,一时倒没有反驳她的话。
含蝶见玄启只是盯着她看,不由蹙了蹙眉,转过头道:“你倒是说个理由,让我看看你有什么……”
玄启这才阴森地笑道:“我恨伏羲,我恨双华,也一样恨着灵族。你不要忘记,上代魔君是怎样被他们害死的。”
含蝶更加忧虑地蹙着眉头,美丽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抵触,过了一会儿才答道:“立场不同的人为了各自的利益而战,这本来没有什么不对;但是上代魔君为了自己的目的,肆意屠戮生灵,为乱人间,本就是死有余辜。承瑶妹妹没有做错,夏炎、舒清他们也都没有错。”
玄启咬着唇,双手用力扣在坚硬的玄铁木制成的栏杆上,在上面留下了一点点印痕。
含蝶无所畏惧地望着他,湖岸周围的月神草全都灭了下去,蓝色的大蝴蝶纷纷聚集到含蝶身边,金银相织的花纹反射出炫目的光彩。
玄启冷眼看着她,不动声色地道:“我不和女人动手,连芷剑都没有动过,更何况是你——浩气将近消亡,根本没有还手的力气。”
含蝶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将幻蝶驱散到湖畔,镇定地笑道:“你自然不屑与我动手,但我所说也是实情,不是刻意为了激怒你,你好好想想吧。”
“你们神么,总是有很多的大道理的。什么怜悯啊,慈悲啊……到头来,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护不住,真是可笑至极!”玄启说着,慢慢走到含蝶身前,低下头嘲弄地盯着她。
含蝶气得脸色更加苍白,轻声恨道:“若不是你,芷剑妹妹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你还有脸说起这件事?!”
她离开天界已经很久很久了,又为了不被伏羲发觉,被迫隐匿在煞气重重的玄铁林中,如今的身体状况不过和凡人仿佛。现在,她留在外间的时间已经不久,又急气攻心,一时支撑不住,只得用力扶着栏杆,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玄启终究还是怕她气坏了身子,只得软了一些,劝道:“我不该提起他们的,你还是先进去吧……”
含蝶默然摇头,定了定神,轻轻道:“你如果不答应我不再为乱,我就不会进去——直到浩气散尽的那一天,呵,到那时,你就是要杀上天界与伏羲对敌,也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玄启沉沉地叹了口气,问道:“倘我不答应你,你当真不肯让步?”
含蝶瞬也不瞬地望着他,道:“我绝不改变自己的心意。”
玄启咬了咬牙,冷笑道:“含蝶,你若是一定要以死相逼,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我固然不想伤你,也绝不能容你儿戏自己的性命。”说着用力扣住含蝶手腕,顺势将她抱了起来,快步往屋内走去。
含蝶自知没有力气挣月兑他,只能恨恨地盯着他,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周围的幻蝶再次纷飞过来,将两人抱围在层层的柔光之中。
玄启根本没有理会周围的蝴蝶,那些神力幻成的蝴蝶,到了此时早已没有了攻击的力量。
到了屋内,玄启才把含蝶放下来,致歉道:“我若不如此,不知道你还要怎么样……从今日起,我会在屋外设下禁咒,限制你出去。”
含蝶怒极反笑,道:“呵,你这是打算软禁我了?”
玄启无奈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叹道:“我这也是为了你好。既然从前救了你的性命,如今又怎么能任你这样?”
含蝶这才幽幽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是重诺的,这么长时间来多谢你的照顾,我本来也没有什么资格再要求你什么。只是,我真的不希望你再这么下去。虽然你从来没有说起过,但我也知道……你这些年来暗中害死的人,到底是不少的。芷剑妹妹留下的封印,是糅合了自己的魂力的,绝不是你可以解开的,还是断了这条心吧。”
玄启惊讶地看着她,目光里也带来些许钦佩。有的时候,他会想,虽然是神族,但她毕竟不过是个女人;但有的时候,他也会想,虽然她只是个女子,但她毕竟是月神。神的高贵与自矜,即便是到身死的那一刻,也是不会放下的,其实,凡人也是如此。
含蝶见他不语,料他心下回转,继续劝道:“伏羲已经给了你这么大的面子,你就像玉琰他们一样,隐居人间,又有什么不好的?”
玄启摇了摇头,拒绝道:“这一次,绝对可以有所得。不论是祈天宫那边,还是玉明山那里,都算定芷剑就在京城之中。在我找到她之前,京城必须在我的控制之下。”
含蝶恍然,问道:“你几次怂恿西北叛乱,为的就是控制京城……?你从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情的?”
玄启回忆了一会儿,道:“是商朴再次闯入玄铁林的那一次。”想起旧事,他不禁恨恨道:“若不是淑旻那么任性,闹到南歌也出面阻止,商朴和栾明两个,根本就不可能活着逃出去。”
含蝶埋怨地看了他一眼,惋惜地问道:“你还是不肯原谅栾明?他师父去世得早,你怜悯他无依无靠,便带入林中亲自教授……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一点都不肯忘却这件事情?”
玄启冷笑道:“我原指望他为我做成此事,不想他反而因此叛逃出去。不仅如此,他还与商朴相交,收了他的女儿做徒儿,一发卷到重华的那些破事里面去,我可没有这样忤逆的弟子。”
含蝶摇头看着窗外,望舒湖之外,黑沉沉的林子里,曾经有过许多人在那里生活……她看着他们从幼到长,从生到死,一轮又一轮,从来没有停歇。
但是她可以说,栾明的确是玄启颇为得意的一个,或许可以称得上是弟子。不过,栾明当年另有师承,何况毕竟不是魔灵,两人从不以师徒相称。至于他离开玄铁林之后,玄启大为生气,严令追杀,自然更没有人会提起了。
想到这里,含蝶不由叹道:“斯人已逝,这些恩怨,你便放下吧……月神草虽能续命,但要将早已死去之人救活,也不是易事。如今七八年过去,我看月神草的效力,到底是要到尽头了吧。”
玄启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眼中竟略有些失神,轻声苦笑道:“一个被师妹亲手所杀,一个留在雾霭林中,据我看来也是凶多吉少……可怜竟没有一人能将这些巫术流传下去,着实令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