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明掩门出去,长叹一声,虽然寒林不说,但她到底是被伤到了,还想回到从前,已经没有可能,那个送她回京的计划却恰好能够继续下去。
温空冥站在廊外苦笑,“师妹向来易被噩梦缠身,今次这般痛苦,只怕再也不愿亲近我了。”
栾明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摇头,“不妨,过些日子,她自然会忘记那些事情的,我看她毕竟还是很喜欢你的,否则也不会一醒来就要寻你。”
“师妹虽然心软,这性子却不软。”温空冥与他一道走进院中,寒林既然已经醒了,他也没什么再可担心,栾明的安排一向滴水不漏,既然决意护寒林周全,自是不会有丝毫差错,那么,自己也该走了,“累她如此痛苦,本就没有求她原谅。”
“她会原谅你,但不会再你。”栾明笑了笑,这样纠正。
带了寒林多年,她的性子栾明不敢说看得清楚,但也多半有些了解,她看起来顽皮,心里却一点不轻松,自从离开祈天宫,父母又相继离世后,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对幼时的事情绝口不提,只是一心学习术法。
不愿,不想,不敢去触碰那些回忆,正是因为她害怕,害怕再次被人抛下,她的性子其实十分柔弱,偏偏她是神女后裔,是黑巫,不得不坚强起来。
“那么,弟子这就告辞。”与她相识十余年,原来分别也不过是这片刻之间的事情。
“好。去吧。”栾明回头望向屋门,沉沉叹息,“一路。”
屋内,寒林正扶着门框,静静地听着门外的谈话声,本来嫣红的唇被咬得一丝血色也没有。
温空冥尚未走,目光也落在门上,里面昏黄的灯光清楚地在雕花的格子上映出一个女子的倩影,他如何看不到?
但看到了又怎么样?早就知道她是祈天宫的族人,回去京城。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吧?就像天上的神女终究是要回去瑶池的一般。
“师父也多保重。”背过身。再不看她一眼。
寒林再也忍不住,急急推门出来,“师兄,你等一等……!”
她只说暂时不想见。并没有想到他是急着要回玄铁林的。说好了不会丢下她的。现在走得倒是很潇洒?!
温空冥走得很慢,但没有回头,熟悉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远处。
寒林咬着唇。任由眼泪一点一点从脸上滑下,却一步也没有动。
不能去追,她知道自己不能去追,追上他,便是要一道去玄铁林的,可她终究是祈天宫的族人,她哪里都可以去,唯独玄铁林却是万万不能去的。
寒林哭了大半夜,栾明好容易哄了她睡下,独自立在廊下看着凄冷的月色。
夜色渐沉,白露落下,在他的衣衫上缀了一层星星点点的痕迹。
清晨时分,寒林幽幽醒转,昨夜哭得太凶,醒来额角一阵阵地抽痛,但想起师兄扔了自己一个人走了,心口痛得更加厉害。
栾明坐在院中一株梧桐树下,寒林这才发觉,昨夜自己睡着的时候,他们已经换过了歇脚的地方。
“师父……”声音还是哑的,带了一点委屈,“这是哪里?”
“昭行郡驿馆。”栾明坐在树荫里的石几前,招手唤她,“林儿,过来。”
寒林抿了抿唇,一双大眼偷偷打量了周围的布置,小小的院落精巧绝伦,桐树植在东南角上,心里蓦地就沉了,每个驿馆都会设下特殊的院落以供皇室或祈天宫的族人落脚……传说梧桐引凤,因此祈天宫每一处院落中必植梧桐,各个驿馆自然也不例外。
栾明见她一双眼哭得通红,此时又蓄了满眼的泪,将落未落,心里虽是疼惜,却沉了脸,“快过来,不许哭。”
寒林乖乖走上前,长几上放了一壶酒,另一侧则堆了小山似的一叠书卷。
“你的簪子。”栾明将白玉的凤簪放在冰冷的青石几面上,示意她坐下来,“我们要在这里住上几月。”
“师父……您要赶我回京了?”寒林在他身边坐下,一双纤瘦的小手搁在几面上,倒映出一痕纤细的影子。
“为师何时说过让你回京?”栾明瞥了她一眼,摄来一卷书,“你私自闯出雪陌林的事情,还没有罚你,今日将这些书记完,明日我要考你的。”
寒林敛了敛眉,自知理亏,接过他手中的书卷,才展开一页,便猛地一颤,像被烈火灼到了一般急急放开手,书册“啪”地一下落在了几面上。
“怎么了?”栾明看也不看她,他自然知道自己交与她的是什么东西。
“……没有,只是这祈天宫的族谱,寒林幼时背过了,师父还是换一本罢。”她压低的声音微微颤着,一滴泪重重砸在青石上,很快就洇了下去。
“林儿,你生来便是神裔,行止应当高出世人,这些年为师却将你惯得顽劣异常,往后收收心罢。”栾明轻轻拍了拍她因为哭泣耸动的肩,心中虽然万分不忍,还是狠了心嘱咐她,“幼时的仪礼可还记得?若是记得,便直接去看兵法罢……你的阵法学得不错,学起兵法来自然不难的,若有不明之处,再来问我。”
寒林侧过头,双手掩面低低哽咽,还说不是要赶她回京,不回京,何必学这些东西?
但知道这次再任性不得,只得缓缓擦干了泪,回过身颔首答应,“寒林还记得,不会有错的,不必再费时间温习。”
两年的时间匆匆,每隔几月,栾明便带着她换一处地方。
生活难得地宁静,虽然在这宁静背后正酝酿着极大的风雨。但栾明和寒林都只作不见。
寒林立在阶下望着夜空中的新月出神,她十八岁的这一年就要了,栾明这几年虽然严厉地看管着她,却并没有说起让她回京去,反而吩咐她,再过些日子独自往灵水郡寻她母亲的族人。
“师父,饮酒伤身。”寒林缓步走进院中,栾明倚在几前饮酒,面色比从前憔悴不少。
“你劝过多少次了?”栾明淡淡瞥了眼缓步走来的女子,她如今眉目低垂。广袖轻敛。一行一止沉静娴雅,自带高洁之意,再不是从前那个会缠着他撒娇的小姑娘了,心里难免有些遗憾。
寒林敛眉。的确数不清是多少次了。但她还是要劝的。“师父,你近来身体时常不适,别喝了。好吗?”。
“读了那么多书,却不知道‘借酒销愁’是怎么写的么?”栾明见她在身旁款款坐下,侧过头含笑看着她。
“寒林知道。”寒林端坐在他身边,轻轻拈起一只小盅,看着里面的清酒苦笑,“若真能销愁……原该是寒林饮才是。”
栾明笑意微凝,见她又放下了,这才低低一笑,“今日的书都看完了?”
“看完了。”寒林勾起唇淡淡笑了,美得清丽绝俗,纤手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册,“师父自可查问。”
“不必。”栾明看着她披散的长发,闭目轻叹,“若是累了,在这里歇一会儿罢,左右夏夜闷热,宿在庭院里也不会着凉。”
寒林点头,她时时会有噩梦,夜间实在不惯一人独宿,虽然有栾明在身边陪着也没什么用,但至少惊醒过来的时候能够安心一些。
“师父。”一痕黑影自院墙的阴影里走出,淡淡扫了眼伏在他膝头睡去的灰衣女子,“师妹睡着了?”
“已下了眠咒,放心。”栾明抚着寒林冰凉的发丝,低低咳嗽一声,将一封信落在几面上,“送往京中林府,自会有人转交与商靳。”
温空冥立在一旁,久久未走,“师妹真未发觉不妥?”
“药量很低,她的巫毒学的不好,既然并未饮酒,自然觉察不到什么。”栾明苦笑,拿起落在一边书册就着月色随意翻看。
“师妹看的书么?”温空冥敛下眸子,这几年寒林过得很苦,只用两年时间,便要她将十多年落下的功课全补上,谈何容易?
栾明看了几页,合上书卷,“是说权谋的,无甚意思。”
权谋机宜,仪礼行止,哪一样不足以将她原本纯净的心染黑?她终究是高高在上的九天神女,而不是一个可以自由嬉游人间的山间精灵。
“去罢。”栾明摇头,“既是当初那般决定了,我们便都没有路可以回头。”
…………
夏季,正是梧桐最葱茏的季节,轻风的时候,洒落一树芳华。
轻轻的脚步声在院落内响起,伴着一个不情愿的低语,“殿下,陶家那位又来了……”
“便说我病着,不见客。”窗内的声音淡淡的。
“先将她撂在那里罢,旭华晚些时候再遣人去回绝。”旭华跳上台阶,将门大开,“殿下倒是出来透透气罢,这天气闷得很呢。”
“将这份折子看完便出来。”翟川仍是淡淡答了,“你也进来坐一会儿。”
旭华扁了扁嘴,“大祭司真是会折腾人,这些年好容易不考功课了,又弄这些东西来看……”
见翟川并不理她,旭华又轻轻嘀咕,“那个陶还真是不自外呢,大祭司不过是对她父亲有些照拂,她便以为自己是谁呢?三天两头地来,再没听过京中有谁家姑娘这么不要脸的。”
旭华又挪近了一些,再接再厉地絮叨,“芫婆婆说,如果大祭司嫡亲的孙女当年没有离京,旭华原该去祈天宫里伴着她的呢!殿下有没有见过她?”
“……她性子十分顽皮。”翟川阖眸,被她一搅,这折子再看不下去,索性扔下了不看,起身立在阶下微微冷笑,“你以为祈天宫是好玩的?”
沉闷孤寂,动辄得咎,若是让旭华去那里,只一日便能被商靳罚去了半条命。
………
小剧场-大半年后的某个春日清晨
一缕阳光跳下窗棂,懒懒趴在寒林肩头,将她从混乱的噩梦中唤醒。
寒林微微动了动,刚想起身,却发觉头发被紧紧地拽住了,一点都挪不了,瞪着眼看向身侧,翟川正一手压着她的头发,一边定定地看着她。
“放手。”寒林冷着脸,伸手握住头发,偏偏被压得死死的,扯得身子也不能翻转,哪里用得出力气。
“天还早呢,再睡会儿罢。”翟川看着她无措样子轻笑,这个时候还算可爱一些。
寒林瞪了他一眼,指间一转,也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柄玄色的匕首,就着发丝就要隔断。
“别胡闹。”翟川急忙放了手,撑起身看着她笑,“你若真将头发割断了,六月里还怎么去祭扫神妃之墓?”
“那我就不去了。”寒林揉着额头,一边飞快地将头发挽起,生怕又被他扯住,一边低笑,“祖姑姑当年也没去,你一人去便好了。”
翟川面色沉了沉,丢了她一人径自出去了。
寒林轻轻咬唇,不就是说起了祖姑姑商沂么?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好没气量……
轻轻推门出去,翟川正站在阶下仰头看翠绿的桐叶。
“都说梧桐落凤,祈天宫倒是种着不少。”寒林缓步下了台阶,不以为然地扫了眼阶下整整一排梧桐,“这儿却为什么植这么多?”
“先太后素喜桐木,因而先帝在这寝宫旁遍植梧桐。”翟川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只是他们第二年便离开了这里,并未看到这些树长成。”
寒林抿了唇不语,伸手接一片梧叶在手中静静看着,“看来他们,也并没有传闻中的那般不合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