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郑恒那句“欠你的”,周盈差遣起他来十分顺手,并在安排好所有事宜的同时抓紧一切机会故意刁难刁难他,虽然她心中也明白这些个小麻烦根本不能扭转什么乾坤,但她就是这么个小肚鸡肠的人,趁着还能抓他出口恶气,自然是多出一口是一口。
明知周盈是故意刁难他,郑恒却都一一忍下了,帮着她暗中给锦云衣阁寻了个得力的新账房和掌柜,又亲自跑腿当铺将一干金玉兑换成了现银,抛头露面地驾着马车将银子送了回来,又在夜深人静半夜三更接到周盈的传信后赶来,周盈裹着披风在暗处边和茶水吃点心望风,郑恒却贵风姿仪态全无,挽着袖子在墙角挖了一夜的地窖。
地窖是用来藏银子的,等到她从长安抽身之后,便会寻机会让越歌和赋儿知道这些银子的埋藏地点,也省得当面托付时被她们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这些天郑恒几乎就像个软柿子一样任她捏扁揉圆,人都是有欺软怕硬的劣根在,他越是这般“任君欺负”,周盈就越想给他出点难题,但到底还是有些忌惮他的手段,凡是适可而止,日后又不是不碰面了,还是给自己留一条路的好。
将银子码入挖好的地窖,上面重新掩上土,再覆上一层事先准备好的枯草皮,周盈提着灯笼围着转了好几圈都没挑出点毛病来,便将手中的帕子递给他,擦一擦满身满脸的狼藉。
郑恒干了半夜的体力活。早就是精疲力竭,神情中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好在周盈虽是故意折腾他。但还有点良心,来时特意准备了茶水和足够充饥的点心,看他将手上和脸上的泥土擦干净了,周盈就凶巴巴地催他去吃点东西,早吃饱了早走,省得饿晕在半路上再招来了旁人的怀疑。
即便是饥饿惊恐下的狼吞虎咽,郑恒却还能做出一股风度翩翩来。他一反常态连吃了两块平日里绝对不会碰的甜味糖糕,喝了半盏茶润了润嗓子,问正蹲在地上不知在研究什么的周盈:“你交待的那些事都已经办妥了。入宫之日渐近,可还有什么没安置妥当的?”
“一时倒也再想不出来什么,你若真心觉得亏欠我,日后我再想起什么。你再帮我去做便是。”
说完这话周盈顿了顿。回头看着郑恒道:“倒是有一桩事,你务必帮我照看赋儿和越歌,尤其是越歌。”
郑恒看了一眼月色,缓缓道:“越歌你不必担心,你既已经在手下做事,她不会出尔反尔。”
周盈闻言嘲讽一笑,慢条斯理道:“难道你以为,我答应替她做事。就和她一条心了?我同你可不同,你是心甘情愿。我是受人胁迫,越歌是她手中的肉票,若是哪一日我因什么冲撞到了她,被撕票也不是没得可能。做这样的打算,只因我对人的信任所剩无多,经不起我再奢侈地分给谁去。”
这样的话无意是对他的一种暗中嘲讽,现下冷笑着说自己信任所剩无多的人,在不久之前还对他一字一顿地道过“我信你”,而后便被她短暂信任过的人反手推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之中。
“越歌姑娘的安危,你不必担忧,”郑恒缓缓道:“虽然我不是值得信任之人,但还是能向你保证,她不会有事。”
“但愿如此。”
周盈将灯笼里的火熄灭,看了一眼渐渐露白的天色,回身催促他赶快离开,等到郑恒走出门外,她从里面掩上门时,一直冷若冰霜的表情中才露出几分不可掩饰的疲惫和无奈。
多日为着家的莫何今日一早突然回来了,一身风尘行色匆匆,看上去比看人挖了一夜坑的周盈精神不到哪里去,在院子里碰上面时,周盈只恹恹地对他道了一句“你回来啦”,就打着呵欠准备补补觉,刚走了两步便觉得不对劲,扭头一看,莫何果然跟在她后面,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周盈只得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有些疲惫地朝他笑笑:“怎么了,有什么事要同我说么?”
莫何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想起一些从前的事儿了。”
周盈微微一愣,依旧保持着笑容,口吻轻松道:“那很好啊,这是件好事,怎么这样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莫非想起来的都是那些个糟心的事儿?”
她的语气里带着有些勉强的玩笑,莫何却突然觉得有些喉头发紧,隔了半晌才有低低的道了一句:“周盈,我要走了。”
他本以为说出这句话时,周盈会十分惊愕,继而追问他要往哪里去,然而她却只是短暂的诧异了一下,而后又绽开了笑颜,语气比之先前有种说不出的轻松,甚至都没有追问他到何处去,只是轻描淡写的问他什么时候走。
莫何按捺住心中涌起的浓浓失落,缓声回应她:“最快今日晚,最慢……也晚不过明日一早。”
“那就明日一早再走吧,”周盈开口替他敲定了犹豫了许久都没定下的时间。
“今日我不去衣阁了,晚上准备些好酒好菜,大家再热闹热闹,一起给你践行。”
莫何的饯别宴,周盈准备了能想到的所有好酒好菜,连席间的娱乐项目都一并准备妥当,大有将“吃喝玩乐”四个字玩坏的决心。
阿么和郑恒接到了消息,早早的便来了,然而最让周盈高兴的莫过于唐小贱和楚乔儿竟然也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放眼望去热热闹闹的一大桌子人,那感觉就跟过年时一家人凑在一起一样,让周盈很是感慨。
席间她多喝了几杯,勾着唐小贱的脖子不放,唐小贱也喝了不少,一双眼睛迷蒙的看不清焦距,直对着周盈傻笑,周盈也对他傻笑,口齿不清在他耳边道:“你小子……回来的真是时候……再晚一天,就这么一天……你小子一定后悔一辈子!”
唐鉴早就喝懵了,脑子一团浆糊也听不明白她话里是什么意思,两个勾肩搭背的嘻嘻哈哈了一阵子,周盈身子一软,就从唐小贱身上滑到了莫何肩膀上。
作为今晚的主角,莫何依旧是平日里那种酷酷的表情,似乎丝毫没有即将远行的伤感,然而周盈却感觉到了他扶在自己肩膀上手的颤抖,不由狡黠一笑,抬起头几乎要贴在他脸上,笑眯眯的问他:“其实你很舍不得我们吧?”
迎面而来的酒气中带着挥之不去的淡香味道,莫何一时有些恍惚,下意识地别过脸和她拉开距离,低声道:“你喝得太多了。”
周盈玩味一笑,似乎要向他证明自己的海量,伸手就要去抓酒杯,却被莫何先一步将酒杯和酒壶都移开,她够不到只得作罢,实践不行便只能用言语吹牛。
“哎哎哎,你不知道我外号‘千杯不倒’么……想当年,本姑娘一个人就干了两瓶红的捎带着半瓶白的,这点度数才哪到哪儿啊,这就是水,是水啊……”
“是水也少喝点,物极必反,水也能喝醉人。”莫何将她不知从哪里顺来的酒杯夺下来,仰头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随手将那酒杯抛出去。
周盈两次三番被人夺了酒杯,有些不高兴地皱起眉头,不满的嘟囔:“你知道什么……我这是‘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哇……”
越歌见她耍酒疯耍的越发不成样子,便拉她,想带她到厢房里歇息,却反被周盈缠住,又是蹭又是求抱抱,非要她操琴一曲演奏助兴。
被她缠得没有办法,越歌只得任由她抱着自己的一条大腿不松,勉强地坐在长琴前谈了一首悠扬的曲子。
曲声一起,所有杂声都像一下子被屏蔽了一般,天地悠悠只剩下悠扬琴声,不绝于耳。
醉卧的周盈突然笑了笑,松开手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像是高中时参加学校举办的配乐诗朗诵一般,趁着越歌的琴音,她抑扬顿挫的高声朗诵起哪首《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作别西天的云彩……
……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乌云密布的天际,像是忽然被谁打开了一道口子,有雪花纷纷扬扬从那缺口中飘然落下,在周盈身侧身后翩旋飞舞,恍若是天地特意赐给她表演的背景。
今冬的第一场新雪,就这样在悄然无声的夜晚翩然落下,周盈展开双臂,接纳着这从天而降的讯息,在这漫天细小的飞雪中,她扬起一道微笑,对着所有安静看着她的人弯下了腰,深深鞠了一躬。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漫天纷扬中,周盈此生中的最后一次肆意放纵,在她无言的鞠躬致谢中,终于华丽谢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