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床人 第八章

作者 : 乐颜

第五章

……

“你知道什么叫屈辱?你懂什么人间疾苦?你以为我对你不好?”顾商披了件衣服转身离开,留下她独自一人。

顾商独自在青云山的山顶坐了许久。

枯藤,老树,寒夜。

无月,无星。

夜风很凉,顾商体内焦躁的似乎也被冷冻住了,神思总算清明了些。他坐在一块悬空突出的大石头上,一条长腿平伸,一条长腿屈膝竖起,手里抟着一坛酒,酒已喝了大半,他却依然没有半点醉意。

除了复仇大计,也只有那个女人能让他如此心烦意乱。

他的脑海里萦绕着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思绪,比如:“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又比如“红颜祸水”,或是:“原来我也只是个管不住自己的蠢货。”空旷的山顶,漆黑的夜色,冷冽如刀的风,顾商却在苦苦思索自己是不是也变成了一个耽溺于美色的庸俗之人?

就算不去计较霍念初的身分,以他现在的身分和肩负的复仇重任,又岂能如此沉溺在男欢女爱里?

他一直不太清楚到底自己看中了霍念初哪一点,让他食髓知味,无法放手。明明,最初他见到她时,只觉得她是个徒有其表的花瓶,他的眼睛看得到她的美,心却丝毫没有波动。

他从来就不是个会被美色所迷的人,否则也做不到为复仇而多年不近。是后来霍念初主动来找他时,看他的眼神吗?

还是她想要坚强,但其实眼底里有深深的忧伤与畏惧的模样,在某一刻触动了他?

他感觉得到,现在的霍念初与他当初见到的印象并不一样,现在的她,孤独、忧伤、故作坚强,却又带着隐隐的神秘。

或许就是这点点神秘,让他放不下她。

她就像磁铁吸引着他,让他挣不开逃不月兑,就算他用再多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放弃,或喝了再多酒麻醉自己,他也清楚知道这一点,他抗拒不了内心最直接而强烈的渴望。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把酒坛子远远抛出去,酒坛子落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慢慢站起身,仰头看着依然漆黑的夜空,然后缓缓举起右手,张开,像是要握住什么。

霍、念、初。

霍念初夜里哭了很久,第二天起床时,眼睛肿得很厉害,睁开都有些疼。

招财、进宝照着顾商的吩咐,一大早就打包好霍念初的行李,一起过来顾商的正房,结果看到自家小姐这样一副饱受蹂躏的凄惨模样,不由大惊。

可是两人也不敢叫嚷,只能心疼她们家小姐。

“奴婢去要几个刚煮熟的鸡蛋,用剥皮的蛋轻滚一下好消肿。”招财赶紧说。进宝取了顾商给她的药膏,小心翼翼地在霍念初身上涂抹,边抹药膏边抹眼泪,她们家小姐自幼娇生惯养,哪里吃过这种苦、受过这种罪?

招财、进宝以前还觉得顾商是个君子,懂得“祸不及妻儿”,现在看起来全不是那么回事。

男人啊,真是一点都不能信任。

霍念初让丫鬟伺候着穿戴整齐后,淡淡地说:“哭什么呀?咱们还留着一条命,就该感恩了。”

哭了一场,闹了一场,她心头压抑的负面情绪总算消散了一些,其实整个人倒轻松了。

这人世没有走不过去的路,关键只在于能不能看得开。

就算从云霄跌落进烂泥里又如何?只要想活,不管多辛苦,都能活下去。

招财忍不住小声说:“人家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小姐以后也不要故意惹顾堡主不顺心了,咱们又斗不过他,到头来吃苦受罪的还不是小姐您自己?”

霍念初沉思了一会儿,才说:“嗯,我知道。”

主仆三人吃完早餐,霍念初昨夜其实没怎么睡,此时倒有点困了,坐在窗下的贵妃榻上昏昏欲睡。

就在她半睡半醒之际,幼安抱着一只木雕的小老虎走了进来,问:“小姐在吗?”

“小姐在里面休息呢,要不要叫她?”进宝小声说。

幼安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把东西送过来就行了。”

“姐姐抱的这是什么呀,好可爱。”进宝好奇地看着幼安怀里的东西。

幼安笑道:“爷刚刚命人送过来,说是送给小姐的。”

幼安怀里抱的木雕小虎崽,大小就和真正的两三月大的小老虎一样,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木雕的木头还是原色,但是打磨得非常光滑圆润,显然经过制作者细心处理过。

进宝忍不住开心地说:“我们小姐就是属虎的呢,这是堡主专门为我们小姐买的吗?”

幼安摇摇头,“才不是买的,这是爷自己做的。”

进宝更加开心,本来她还抱怨顾商对小姐太狠了,现在又觉得,或许男女床上就是那么激烈呢,她一个小丫鬓也管不着,只要平时顾商对她家小姐好一些就好了。

幼安又说:“我们爷也是属虎的。”

两个人虽然都属虎,但是并非同岁,而是整整差了一轮,霍念初今年十七岁,而顾商已经二十九了。

“真的呀?”进宝“啊”了一声,急忙用手摀住嘴巴。

幼安点点头,说:“所以,爷和霍小姐说不定真的很配呢。”

有句俗话不是这么说的吗?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进宝和幼安相视一会儿,都偷偷笑了起来。

对她们来说,主人之间相处和谐,她们才有平静日子过,如果主人们三天打两天闹,她们也要受很多池鱼之殃呢。

这时后院西边传来了吵闹声,夹杂着女子柔弱的哭泣声。

幼安听着不对劲,忙说:“我去看看。”

进宝也是好奇,却更担心自家小姐,便没跟着幼安一块儿过去。

霍念初早就醒了,也听到了进宝和幼安两人的说话声,她慵懒地坐起身,喊道:“招财,帮我整理头发。”

“是,小姐。”招财急忙进来,取了黄杨木梳子,小心地为她梳了梳并不怎么凌乱的头发。

霍念初要下床,进宝问:“小姐要出门吗?”

霍念初点点头,问:“外面在吵闹什么?”

“听声音,是那位岳小姐在哭,不知道谁欺负她了。”进宝说。

霍念初本想去一探究竟的心思顿时被打消了,她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伸手要去取八仙桌上的茶壶,招财急忙抢着为她倒了杯茶水。

“她的事,你们不要管,也不要凑热闹。那是顾大当家的女人,轮不到我们管。”霍念初说。

“是,小姐。”招财、进宝应了一声。

进宝抱来幼安刚刚送来的木雕小老虎给霍念初看。

“小姐,您看,这是幼安姐姐刚刚送来的,说是堡主亲自为小姐雕的呢。”霍念初瞄了一眼那只小老虎后,嘴里的茶水差点一口喷出去——这小老虎的模样,和她那件被撕碎的肚兜上的一模一样啊!

顾大堡主,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恶趣味?!

霍念初不想惹事,可自有麻烦来找她。

她正用纤细手指戳着小老虎的耳朵时,一个身影闯了进来,劈头就问:“霍姐姐,你在做什么?”

一身利落装扮的占春娇踏进门就开始嚷嚷,还没等霍念初回答,她的视线已经被八仙桌上的小老虎吸引住,喊道:“哇!好可爱的木雕!霍姐姐是在哪里买的?我也想要一个!”

霍念初淡淡地笑了笑,说:“这是顾堡主亲手雕刻的。”

“啊?”占春娇一怔,立刻没了什么兴致,嘟着嘴在霍念初身旁坐下,眼巴巴地望着那只小老虎,不知道想什么。

在进宝呈上热茶的时候,她才闷闷地说:“以前我也见过顾大哥雕东西,他会很多东西,但是我哥说,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关起门来玩雕刻,木雕、石雕、玉雕,他都会一些呢。可是除了他自己用的,他雕刻的东西都是雕完就亲手摧毁了。他以前雕刻过一只很大很大的猛虎,我还向他要过,他却不给,我哥说又被他自己毁掉了。”

霍念初有些惊讶,作为一个山贼盗匪,顾商的嗜好倒是与众不同。还是说,他其实品味还颇高雅?可是,就算他琴棋书画都会又如何?强盗依然是强盗,就算他披上再优雅的外衣,也更改不了他手下亡命无数的事实。

他和裕王又有什么区别?

占春娇羡慕地看着霍念初,幽幽叹了口气,说:“顾大哥居然送你一只他亲手雕刻的老虎,他果然是多爱你一些吗?”

霍念初忍不住失笑,这个山野上长大的丫头,太坦率直白了,不会掩藏一点心思。

她笑看着占春娇,说:“那我把这只老虎送你好不好?”

“真的?”占春娇好惊喜。

霍念初把老虎推到她面前,说:“你拿去吧。”

占春娇的手指在老虎身上抚模了一遍,最后却又推回给霍念初。

“算了,这是顾大哥送给你的,我不能要。”她低下头,又小声补充道:“再说,这也不是顾大哥送我的,要了也没意思。”

霍念初本来还想看她笑话,听她如此说,却真的有些心疼这个痴情的傻丫头了。

但是,她的身分特殊,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出口安慰占春娇。

在占春娇的眼里,顾商是喜欢着霍念初的,所以不管霍念初说什么,好像都只是在炫耀和卖弄。

占春娇抬头,看到霍念初正眼神温柔地看着她,有些讶异。

她歪了歪头,不解霍念初怎么会对自己这么温柔?这山上的女人不算少,但是像霍念初这样相貌出众气质卓越的美女,却从来没有,占春娇对霍念初既羡慕嫉妒,又有些崇拜景仰。

她见霍念初待自己温柔和善,立刻忘记了心里的那点不愉快,又高兴起来,大声说:“顾姐姐,我给你说件开心的事吧!我刚才去教训那个装模作样的女人了,可是她好讨厌,就会哭,我的鞭子明明都没有碰到她呢,她就立即跌坐在地上,好像我打她打得很凶似的,真讨厌!”

“什么?你去招惹岳小姐了?”霍念初没想到竟然是占春娇惹的事。

占春娇站起来,恨恨地转个身,说:“我看得出来,顾大哥喜欢霍姐姐,那我也就认下霍姐姐你了,可是她算什么呀?我最讨厌大盐商了!盐商家的女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看着顾大哥的眼神,就像馋嘴的狗见了肉骨头,我见了就是不喜!”

“唉,你啊。”霍念初前世有个好朋友也是这种性格,单纯又直爽,但其实这种人很容易吃亏。

霍念初好言劝道:“以后别那么莽撞了,女孩子做事还是要稳重些才好。”

“哼!我就是看她不顺眼!”

“你看谁不顺眼啊?胆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了。”随着一声低沉的喝斥,顾商缓步走进屋子。

“顾、顾大哥……”占春娇吓了一跳,急忙站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只敢看顾商的脚尖。

霍念初迟疑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让出了位子。“顾堡主,请坐。”

顾商抬眼看了看她,见她双眼依然有些红肿,神色倒是已经恢复平静,他淡淡“嗯”了一声,坐下后示意霍念初在自己对面坐下。

霍念初毫不客气地坐下。

“那、那我呢?”占春娇小声问。

“你给我好好站着。”顾商接过招财奉上的热茶,慢慢地喝了一口,才说:“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再踏进我的院子。”

“顾大哥!”占春娇猛然抬起头来,震惊又受伤地看着他。“你是春魁的妹妹,平时大家都宠着你、让着你,你是不是就觉得自己可以在青云堡里横行无阻了?哪里都敢乱闯,对谁都敢乱挥鞭子?上一次你找念初,我念你是初犯,放过了你,今天你又去找岳青桑?”

“我……我都只是吓唬吓唬她们,我根本没有碰她们一根头发啊!”占春娇委屈地低头,捏着衣角。

“结果如何不重要,你的态度才是问题。我的事,何时需要你插手了?你是春魁的亲妹妹,我也就当你是妹妹,希望你以后谨守本分,别再做超过这个底线的事,否则,别怪我。”顾商的语气平淡,眼神却冷漠疏离。

占春娇再单纯,但也不傻,她立刻明白了顾商的言下之意,顾商正式拒绝她了,他在告诉她,他和她之间没有任何可能,他只会把她当做妹妹而已!

占春娇再也忍不住,伸手摀住嘴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最后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那个男人,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霍念初对招财吩咐道:“追上去,别让她乱跑出事,送她回她自己的院子,最好也通知二当家一声。”

“是。”招财领命,急忙跟着跑了出去。

原本热闹的屋里顿时冷清下来。

顾商喝完一杯茶,才对进宝说:“去找冷姑说一声,把岳青桑安排到其他院的客房去,多派两个丫鬟小心伺候,别再出了差错。”

进宝看了看霍念初,见她点头,才转身出去。“你的两个丫头不错,机灵又忠心。”顾商说。

沦落到山贼窟,依然将霍念初伺候得很周到,而不是转而巴结青云堡里的权势人物,的确很忠心。

霍念初笑了笑,说:“是啊,这世上总还有些美好的人和事,所以……我还能活着。”

顾商抬头,深深地看着她。

她与他对视,并无半分畏怯与愤恨,清澈如水的明眸里,是无边的平静。

顾商忽然心头一痛,这样美丽的眼睛,为何让他有了并不美好的联想。那双依然有些红肿的眼睛,此时只写着四个字:心如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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