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敏公主想要早早地撵走李卫这样一个贵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李卫的机智不在四爷之下,圆通则胜过胤祥,端的是大清雍正王朝最特别的一个奇才。文才上可能略输后来登场的纪晓岚,若是论起古灵精怪和机智狡猾来,只怕还能在纪晓岚之上。
毓敏哪能斗得过他老人家。
李卫今日造访春和园里头掌家的毓敏公主,是为了模个底细,且看看小公主为何招揽江湖武人。
这在历朝历代都是件犯忌讳的事情。通常,必须是当事人私下跟皇帝达成秘密共识,由皇帝特别授意你负责某项特别使命,由此招募死士才是合理合法的。
未经皇帝授意,胡乱豢养江湖人物,必然招皇帝疑忌。
大汉朝一代名将名臣,当过丞相的周勃将军,就是这么遭了汉景帝猜忌而死的。自此之后,为臣的人,在这种事情上都是特别的谨慎。大唐李显皇帝神龙王朝的时候,太子重俊能够轻易带了甲士闯入梁王府中,斩杀了权倾天下的武三思大人,就是因为梁王为人谨慎,并不敢在王府之中豢养太多的武士,怕被猜忌成有了谋逆之意,结果导致了王府的防卫力量严重不足。
大清朝怡王府八百家奴,以及郑家庄一千五百名屯田官兵驻守,这都是超标违例的特殊情形,是皇帝特加的恩遇。
最微妙的关键在于,怡府享有的这份朝廷恩遇。是皇帝加诸于老怡亲王胤祥一身的。胤祥死后,皇帝对小怡亲王并不放心,早就存心要削弱怡府的力量。
皇帝许诺子孙后代永不削减胤祥后人的爵禄,可并没有承诺永不削减怡府在武士配属上严重超标的特权啊。
李卫是个谨慎聪明的人,又是大清帝国最富有专业精神的公安部长,当然要亲自过问此案。
简单草率的判断就是怡府的后人很蠢,不知死活,犹自不懂得主动将胤祥时代豢养的护院武师削减配额,又或者上缴朝廷,这么蠢。简直就是在作死。
可是。李卫并不肯轻易做出这样草率的认定。
他是吃惯公安部这碗饭的,早知道毓敏天赋异禀,有大人的心智,那么李卫大人就弄不懂这个公主究竟是怎么想的了。
李大人之前跟皇帝当面密奏的时候。皇帝本人又闪烁其辞。旨意颁得来有些暧_昧含混。看起来皇帝在这件事情上也有他的难言之隐啊!李卫是吃不准皇帝的心意。对这个不本分的嚣张格格,究竟是要打压还是要保护呢?总之,圣意摆明并不是要杀她。
所以李卫并不是亲自前来调查春和园暗藏的谋逆不轨线索。而是投石问路,试试看这个奇怪的公主跟眼儿的皇帝究竟是个啥关系,弄清楚双方的交集和矛盾在哪里,然后才好对症下药,合理处置。这样才不致于不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对象。
毓敏毕竟是个21世纪平静生活中长大的草根女青年,并不曾经历过各种心计对抗,在李卫大人的耐心审视和谆谆相询面前,很快就招架不住。
却又不敢跟这个古代大侦探面前轻易承认穿越客前瞻这会事儿。
于是硬着头皮承认自己是在找人,在数百名嫌疑人中,寻找十几二十个或者三十个关键人物。这几十人究竟是如何关键了,这个可不能说出来。只好故弄玄虚的道:
“我知道有些事情冥冥中已有前定,不久后便要发生,可是我只晓得个大概,却吃不准这些事情究竟会应验在谁和谁的身上。只好胡乱大包大揽,试一试海里捞针。”
毓敏这时候被李卫点拨过了,也晓得此事不宜久拖不决,须得早日遣散了多余的无关人等。又或者,不必遣散,移交有司来接手处置其实比自行遣散更加稳妥。可是,毓敏不懂朝政,她又不晓得朝廷要不要收了这些江湖汉纸,朝廷增加暴力执法公务员的办事流程,应该也是另有体例规定的吧?却不晓得这时机合不合适。
正巧来访的人乃是堂堂总督大人屈尊兼就的刑部老大,毓敏趁势便问:“你那刑部用得着几百名新衙役新捕快吗?用得着的话,我便移交给你。但你却需要先应承我一个条件:有朝一日我发现其中个别人对我有用,想要召回,你得随时放人,不可留难了。”
毓敏想出来的这个主意,原本是荒唐可笑的,完全不合乎政府公务员的聘任规定,即便是大清朝的,也不符合。
可是偏偏李卫大人是大清朝最优秀的柯南大队总指挥,是大清福尔摩斯团队中的总警司和总导演,他还最喜欢玩这游戏,在几百人里筛选一个人才叫刺激呢!现在毓敏公主开出的题目不过是几百人中确认数十人而已,这岂不是太简单了啊!
李大人捋须微笑,假装是淡定的道:“此事易办之极。公主大概是方法没对,故此困扰了吧?想不想听听老夫的建议呢?”
毓敏的青年心性发作,不假思索的欣然应道:“要啊!当然要!您老人家是高手,肯定有好办法!”
“那么!公主您得先告诉我您到底要甄选什么人物啊?”李大人呵呵笑道,心想这个小女娃不难对付嘛。难怪皇帝并没有对此案如临大敌,这个公主一看就是没啥心机的,不会闹出什么大是大非。李卫的心里也觉得安稳了许多。
他本来就不是个热心助人的东北活雷锋,李卫大人是江南汉人进士出身,根本就不是东北满州贵族。
他所谓的建议,不过只是为了哄对方主动交出部分底牌而已。
毓敏公主这么轻易就中了这么浅显的小手腕,足见是个直肠子不谙世情的娇生女。不足为患。即便被她猜到了查氏女儿作弊一案的真相,李大人也有信心将此事妥善遮掩。
“我要在这几百人之中,”毓敏思忖掂量着道:“选出几个乃至于几十个合适的对象。这几十个人都是……都是……”
这件事实在有点难以措辞,毓敏一时困惑,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
李大人笑眯眯的耐心等着,也不做什么催促。
毓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是她自己根本就没想明白。她只是凭着直觉,觉得自个儿应该做些什么才对,见死不救没天理啊。同时她也知道有些事不可以乱做,有些话不敢乱说。毓敏只是模模糊糊地大致知道这个世道自有这个时代的规则。不可以贸然去招惹是非。其实她做事时经常掌握不好分寸。也就是所谓思想高大,行动矮小。
又想做些什么,又担心某些事情不能乱做,这个矛盾毓敏心里是一直没能摆平的。或者说。一直没能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平衡点。
于是毓敏从这个多想无益反正都想不明白的坑里跳出来。反问道:“李大人!你不是带了一个女学生来京城投亲吗?如果有个会算命的大和尚,预告说你这个女学生婚姻不谐,误配了一位不妥当的。最后是饮恨流泪而死。你要怎么做?完全不和尚的鬼话,完全不作为,万一真的被他说中了,自个儿内心也会惭愧懊悔的吧?倘若你对此做了些应该做的事情,万一大和尚所说的一切根本就不靠谱,你瞎忙一场不但无功,反倒祸害了别人,岂不尴尬?”
关于这个女学生的事情,是李大人最不爱听的话茬儿。
李大人立时忍不住就想要放出些大招毒招,果断掐断了这条该死的线索。可是,对方的身份十分特别,这条线索并不能用寻常的杀人灭口手段来处置。
虽然毓敏提及女学生之事令李卫心中恼恨不已,他却是个沉稳成熟惯了的官场老油条,喜怒并不形诸于色。
依旧是捻须微笑道:“公主是女子,女子无才便是德,因此不怎么读书。倘若是诗书簪缨世家栽培出来的男子,你便懂了。这世相千变万化,红颜薄命命途多舛都是常见的世态,恐非一人之力所能改变。吾辈为人处事,理当恪守一个礼字。凡事依礼而行,便不会弄出什么大的乱子。即便一辈子总免不了遇得到一些不如意事,我既已依礼循序而为,心中也就能够自安,并不会因为至亲好友遭遇了某种不幸而自责太过。反之,倘若凡事都不依礼而为,处处都费心机,一旦事有不谐,那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终于逃不过内心的自惭自责。”
他说的其实就是大中华传承几千年的儒家最粗浅为人操守了,读过四书五经的男生,按例都该是懂得这个做人基本的,李大人大概觉得毓敏是个女孩子,其家教老师又是个李大人一向瞧不起的装逼女尼,于是李大人便默认毓敏因为是女子,所以不懂得儒家士子的为人处事大道理。
毓敏不知书不达理,并不关李卫什么事儿,他倒也不是自诩活雷锋,热心帮助毓敏来参透人生奥义。李大人其实是为了低调淡出那桩该死的女学生案件,他真是不想被对方揪着这条小辫子不放。
他又不能直说:咱们不谈这个女学生吧!咱们聊聊别的。
于是李大人表面上是在谈及礼法秩序,谈及一种以不变应万变,凡事但求依礼有理问心无愧,并不奢望一切事情都办得万全了。世事难料,命运沉浮,岁数大阅历多的人一辈子见惯了各种悲剧倒霉鬼,早就麻木成习惯了。李大人表面上是在启发开导毓敏的正确人生观,其实是借此撇清自己跟女学生之间的奇怪关系——劳资不过就是做了些按理该做的事情而已,问心无愧。他其实是想绕着弯子来表达这层意思。
这绕着弯子的范儿,并不符合李大人的本心。李大人平生还是挺直率的一个人,最反感有话不肯直说的娘娘腔。
可是这一次他实在是不愿意在话题中直接触及女学生进京投亲这桩头疼事儿,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引向理论务虚的一面,不肯在女学生这个具体细节上多做纠缠。
却不料毓敏不依不饶,就是不肯轻易将他老人家放过。
毓敏已经掉在了贾雨村林黛玉这个坑里,她怎肯轻易放过这条重大线索呢。于是皱眉诧异道:“李大人!您说的这一番大道理,我听着怎么就觉得那么假呢?”
毓敏满脑子装的都是“假府”,“假雨村”,“假正经”,她也是无暇细想,心直口快就揪着那个假字不放,她对这个假字兴趣极大。
只因为她看待红楼“贾府”的时候,只是简简单单认为这是作者为了逃避文_字_狱所拟的架空笔法。现在她对红楼世界重新刷新了认识,贾府寓意的恐怕不单单只是架空,而是弄虚作假、假惺惺、假正经,以及明明是暴发户家族,非要硬充作诗书门第的裱糊作伪之意。
毓敏接着又道;“李大人您是把那女学生送到马府投亲去了吧?那马府是个怎样的地方,咱们心知肚明。爱新觉罗氏傅察氏佟佳氏的关系那么亲密,大家伙儿都是好亲戚好,我是没好意思多讲马府的坏话儿。可是,您也不敢太过假装啊,依您所言,凡事依礼而行,便可以求得内心自安,我倒想问问你:你觉得马府日后处置你那女学生的终生婚嫁大事儿的时候,真的会不偏不倚依礼操办,把事情办得来问心无愧吗?”。
李大人显然是十分了解和熟悉马府的,马府当家的老爷太太和老太君,会是多么月复黑的角色,他比毓敏更清楚。不只是月复黑的问题,马府的老爷们根本就没文化啊!起个汉姓都取得这么荒唐可笑,几乎丢光了满人贵族的FACE。虽然他们大肆雇佣“笔墨执事”充当枪手,把自己府上乔装虚饰成有文化的豪门模样,其实他们就是土豹子。
日后这帮土豹子大家长安顿林终生大事的时候,怎可能如李大人所标榜的那样依礼循序而行?马府老太君和老爷太太们一定会乱来的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