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贇在下棋的造诣上,是老天爷赏饭吃,而霍正则的棋艺也的确有两分水准。
一老一小虽然不是顶尖之辈,却棋逢对手,十分投入。
这一开局,竟然就下得丢不开手,连晌午饭都是丫鬟各自喂到两人嘴里。
靳沅一开始还和霍彦、张瑾一起观战,后来乏了,就不理这两棋痴,带着两孩子放杆钓鱼去了。
三伏夏暑,野外又更显炎热,日头明晃晃的悬着,耀得人眼花。
靳沅虽给两孩子戴上了斗笠,又坐在树荫之下,且有丫鬟婆子等人执了扇,仍旧抵不住愈加的躁热,一刻钟下来,张瑾的汗已经透了薄衫。
马氏看得心疼,然而不敢插口,怕扰了靳太师垂钓的兴致。
张瑾也的确生了点退意,但见靳沅另一边的霍彦仍坐姿端正,虽有薄汗,却面色怡然,不禁叹自己*无*;“*小*说如今不比当年能吃苦了。
当年她也是四五岁,已能跟着婶娘下水摘莲子,莲子正是盛夏时才有,后世的夏天又热得多,那时她整日里坐船里头帮忙接莲子,也不见受不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不过,从前她无父无母出身穷困都能越挫越勇,闯出一片天地,如今她父母双全生在侯门难道还怕不能活得称心如意不成?
就当现在是工作应酬得了,她笑了笑,把那畏难退缩的念头给抛了。
靳沅瞧着外孙女安静的在一旁坐着,手握着小杆儿也不吵闹,与旁人口中动辄啼哭不已的孩童迥然不同,心里倒是有些异样。不由想起靳氏儿时的事来,也是个做事一心一意的,因此很得他喜爱。
霍彦也留意着张瑾,因看马氏为她拭汗,不由微微皱眉。
过了一会儿,靳沅忽然不钓了,令长随胡安将竹篓里的鱼带下去给庄子上的人料理了。
胡安是靳沅身边的老人,做事一向仔细,得了吩咐也不急着下去,先问:“老爷预备怎样吃?听庄子上的人说,这里的鱼有几种少见的做法,您是想吃香的,还是臭的,又或是凉的,还是热的?”
坐在竹椅里的靳沅接过张瑾送上的六安瓜片,见外孙女小脸红扑扑的,显然是晒着了,不免疼惜的模了模她的脸,问道:“咱们荷姑想吃哪样的?”
“还是外公最疼我。”张瑾笑着拉靳沅的手,原想说听客户的,但一想靳沅又不是一般客户,倒不能拂了好意。于是揣测了靳沅的喜好,她向胡安道:“我们老的老,小的小,倒不用吃那新奇的,没的坏了肠胃。还请胡管事让他们做了香热的来。”
靳沅微微点头,张瑾便笑着接了他的茶盏,又踮着脚与他擦汗。
胡安应了“是”,就要下去。
霍彦看了张瑾一眼,将人唤住了,“胡管事,这回带来的消暑汤我看没甚么作用,他们庄户人肯定另有法子解暑,请你去取两副来,好做了给大家消暑。”
靳沅现在虽在休息了,但张瑾还是看得出他并不算累,于是奉茶之余,就拉着他讲一些故事。
她本意是想听汝南侯府以及荥阳侯府的事,因为一个是的家族,另一个是她自己的家族,但贸然的问不仅不合时宜还问不到什么内容。于是就想着由一个话头,中间再引向旁处。
今日本来就是出外游玩,靳沅的耐性倒也不;“,他做半辈子官,自然也说不出那才子佳人的故事,说的全是朝中,京里的轶事。
“……话说嘉隆元年,我朝派使臣去高丽宣告新皇帝登基,高丽一路接待,未敢怠慢。受诏时一向由属国的王来郊迎,但是这小王却道因病难迎,派世子,他也有病,也来不了。咱们的使臣怒了,当时嘉隆元年也是多事之秋,谁知道这高丽是不是因此而降低礼节?使臣便说,对我大燕不恭,那不宣召也罢,等你们世子病好了再说。这一下高丽慌了,仔细的解释病因原委,使臣犹不信,高丽便将世子抬出了城郊,横着迎了使臣入城。”
“咱们大燕真是国富民强,四海臣服。”张瑾很是高兴,心想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能做太平人就最好不过。
“国富民强,四海就臣服了?”靳沅捋须看了她一眼,道:“荷姑,若是你穿金戴银,手里还抱着很多钱,一个人去大街上,身边的人会怕你么?”
“当然不会。”张瑾就算真的是四岁小孩,这么浅白也懂的,因为不是小孩,她还知道:“他们会来抢。”
“好孩子。”靳沅笑了笑,模了模她的头道:“那怎么让他们怕你呢?”
张瑾作势想了想,道:“带上府里的护卫,把刀子擦亮些。”
靳沅仍是笑,又问:“他们若还是不怕,且联合起来抢你呢?”
张瑾还没想出合适答案,霍彦就一边敲着核桃,一边把话回答了——“那就用钱养更多的护卫,买更锋利的刀子,再让身边没有‘别人’。”说完,他已用金制的小锤子将核桃敲碎了。
靳沅乐了,指着霍彦道:“不愧是那老不休的孙子!”
因更添了兴致,靳沅便引到了战事上轶事,让张瑾听足了大燕开国以来的武勋功绩。其中除了应对侵入与挑衅,更有一部分竟是扩张。
之前的话虽然有些机锋,但是张瑾还不至于听不懂,却因听懂了才生了感慨。经过这些日的了解,她原以为这里虽是历史上不存在的朝代,生活、环境上却也和明清期差不大多,没想到在思想上却很有不同。
这大燕的风气竟然还有悍勇的一面。
这悍勇既是对外的,那张瑾也喜闻乐见,也好过程朱理学泛滥,毕竟穿越之后没听说过缠足一事,已是她最庆幸的了。
靳沅正说得不亦乐乎,胡安那边的鱼已然做好了,连带还有几提解暑汤。
而下棋的那一老一小仍未分出胜负,霍正则捏棋不语时,霍贇瞧见靳沅带着他爹妈走了,又看了看棋局,眼珠儿不由骨碌碌直转。
“国公爷,之前的彩头都是物件,现在天也不早了,这应该也是最后一局了,不如赌些新鲜的好不好?”
霍正则嗤笑一声,“好你个贇大郎,原当你是个小呆子,不想你这样猴精!赢了我的玉佩和匕首还不止,这又贪上什么了?”说着,他目光一转,又道:“汝南侯府在勋贵里头也是财大气粗的很,怎你身为世子长子,却这般好那黄白之物?”
两人下了这样久棋,虽嬉笑怒骂,倒也相处愉快。霍贇早模出点对方的脾性,因而也不怕他说,嘻嘻笑道:“国公爷莫激我,我人小胆儿也小,吓破了之后还得爷您拿多的物件疼我。”
若是大人哪容这样放肆,偏霍贇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霍正则便生不出气来,只掐了他一把脸,“这脸皮厚得能给我大燕做城墙了!”
霍贇眨眨眼,道:“真有这报效国家的机会,国公爷可千万要成全我!”
靳沅来时正听到二人斗嘴,见他们输了三四个物件在桌上,不由抚掌大笑。
霍彦与张瑾交了个眼色,眸中精光闪过,立即为霍正则鸣起不平,“贇大郎你休得意,祖父不过是念你年幼,才手下留情。你既好赌,赌阿堵物那是下乘,咱们要赌就赌个好玩的。”
“你要赌什么?尽管说。”霍贇做的,自然配合亲爹。
霍彦道:“这一局你若赢了,我便认你做哥哥,从此以后,我以长兄之礼待你,尽可差遣。若你输了,便要认我祖父做爷爷,以后祖父说太阳是绿的,你得只能答对极了。若还像今日这样不敬,那就是忤逆,我就告去衙门打你板子!”
霍正则虽觉有趣,却挑着眉道:“这横竖不一个意思么?”
张瑾一双墨黑的眼睛直直的看向靳沅,靳沅笑了笑,开口道:“当然不一样,到时候请了宾客来见证,说是哪个意思,不就是哪个意思?就算意思差不多,那你觉得认个孙子体面,还是自己孙子认回个长兄体面?”
霍正则便无二话了,霍贇自然越发小心的下。
他要下赢霍正则倒不必如此,偏这回是要下输,况且不能输得太难看。好在他不是头回做这事,平日里在街头巷口赌棋哄人落注的时候,也常有把成竹在胸的棋局下得峰回路转的。
他当然也肖想着让亲爹认哥哥的美景,但却知道爹娘在这问题上意见统一,是指望着他认爷爷呢。
于是,这一局悬念又悬念,跌宕又起伏,最后峰回路转,霍正则险胜。
霍贇掩了眼底的狡黠,愤而站起,狠狠跺脚道:“这是老天要叫我认个爷爷呢!”
霍正则哈哈大笑,道:“好不惜福的东西!多少人要认我作祖爷爷太爷爷都没这运气!”
霍贇作出不服懊恼的样子,霍正则见了就一掌拍向他的脑袋,“行了你!”又拍了拍靳沅的肩,笑眯眯道:“我看这孙子以后比你还猴精,将来要是又出一阁老一次辅甚么的,我认了也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