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玉剪了灯芯,道:“姑娘,不早了,该歇了。”
楚维琳摇了摇头,起身往外头走:“父亲那儿歇了吗?”。
因着楚维琳要出阁,这一夜楚伦煜和楚维琮都歇在了主院。
楚维琳带着流玉刚穿过月亮门,就见主院里还亮着烛火,正屋门外一人靠红柱立着,定睛一看,正是楚伦煜。
许是夜色重了,也不用见什么外人,楚伦煜穿得格外简单。
他身上披着半新不旧的深红袍子,就着屋檐下的朦胧灯笼光,楚维琳一眼认出来,那是江氏亲手做的袍子。
还记得母亲做这袍子的时候,父亲并不喜欢,他素来穿的素净冷调,不爱这些颜色,却又偏偏喜欢母亲穿得鲜艳些。
母亲的手艺极好,小的香包,大如幔帐,她都能做好。
江氏也特别喜欢亲手做,便是楚维琳现在还用着的幔帐,也是江氏做的。
那时江氏坐在桌边,一面看楚维琳紧着眉头和刺绣较劲,一面手下轻快地缝着袍子,目光慈爱。
楚伦煜进来,见她们母女一道,不由也就笑着,又看江氏手中深红料子,道:“难得见你给自己做身鲜亮衣服,我看着这料子还不够亮。”
江氏掩唇直笑,对着楚伦煜比了比:“这身是给老爷的。”
楚伦煜闻言,上下看了那料子,摇了摇头:“我可不喜欢这色儿。”
“次次都说不喜欢,也该有一两身。”江氏笑话道,“这个色儿都不穿,等维琳维琮成亲的时候,还要穿更红更艳的呢。”
闷头盯着绣布的楚维琳一听这话猛抬起头来,就见楚伦煜笑意温和。
没有再驳江氏的话,楚伦煜却是真的不喜欢这颜色,也只在做得时试过一次就收了起来,江氏好言劝了几次,都没有再穿。
如今,到底是翻了出来……
“父亲……”楚维琳眨了眨略有些晶莹的眼睛。走了上去。
楚伦煜此时才回过神来。见了女儿,道:“夜露这般重,你怎么来了?明日是大日子,不能疏忽。该早些歇了。”
“睡不着。想和父亲说。”楚维琳实话实说。
叹息一声。楚伦煜抬手拍了拍楚维琳的额头,如从前她年幼时一般,语气平和且了然。道:“你母亲以前说过,她上轿子的时候一点也不怕。你外祖家不在京城,她发亲时还哭了一场,等走了小一个月,送亲的队伍入了京城,她才有些慌了。大婚的前一夜睁着眼睛到了天亮,待听到鞭炮声时才是又惊又怕。”
说起了往事,楚伦煜的神情越发温和,少年夫妻,本想一生相濡以沫,却抵不过生死相隔。
“你母亲若还在,明日定要又是哭又是笑的了。”楚伦煜的眸子暗了。
楚维琳吸了吸鼻子,道:“母亲不在了,明日还有父亲送我出门。父亲明日的吉服可比母亲做的这袍子红艳多了。”
愣怔片刻,楚伦煜眉宇渐舒,怀念道:“维琳还记得啊。”
记得,自然是记得的,那些事情如昨日,样样都在心头。
“我摔了脑袋,小时候的事情都忘记了,那之后,和母亲相处也不过一年光景,但就是那一年的事儿,我能记住十年,二十年,一直记得……”
十几年了,从前世母亲过世开始到今生,她一直记在心头。
见楚维琳的肩膀轻轻颤抖,垂下了头,楚伦煜半弯下腰,双手扶着她的肩,安慰道:“我们都记得她,她也一定会记得我们,她会等在奈何桥头,所以维琳,你要高高兴兴地嫁人,一生和美,等百年之后,我们一起把她错过的喜事一样样告诉她。”
泪水模糊了双眼,楚维琳却不敢真的哭肿了眼睛,父亲说得对,她要在百年后把所有的喜事都告诉母亲。
她会漂漂亮亮地嫁人,而不是顶着红肿的双眼;她会有自己的孩子,儿女双全,如母亲一样,而不是滑胎小产;她会平顺走完一辈子,闭眼之前晚辈守在床头,而不是一杯毒酒死在阴冷的地牢里。
她要做一个有福气的人,父亲口中那样的“不管情深清浅,也能携手走完一生的有福之人”。
东厢房里已经熄了灯,透过半启的窗棂,楚维琮正好能够看到楚伦煜和楚维琳的身影,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他觉得这一刻他不该去打搅,要嫁人了,父亲怕是有话要交代的吧。
要做了别人家的了,楚维琮自然是舍不得的,可那人若是常家的昀表兄,似乎又没那么不能接受了。
夜露渐重,月色隐在云后。
楚伦煜送楚维琳回了清晖苑后,才又回去休息。
流玉伺候楚维琳躺下,放下幔帐前,楚维琳看到了衣架上的大红嫁衣。
九月初时,常府就遣了妈妈过来仔细量了身形,好做嫁衣,也亏得是准备得早,便是婚事提前了半月,也没有赶工。
凤穿牡丹,大气精致,依着规矩,主体是常府完成的,最后凤尾的收尾几针要由新妇亲手绣上。
前几日送过来,楚维琳绣好,试了试大小,就一直挂在架子上。
也就是明天了……
翻来覆去,整夜无眠,还真就是和楚伦煜讲到的江氏一样,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楚维琳睡不好,清晖苑里也没有哪个是睡得踏实的。
陆妈妈一两刻钟就醒一次,宝槿和宝莲迷迷糊糊地互相问了好几次时辰,守夜的流玉时不时睁开眼睛盯着博古架上的西洋钟。
到了时间,哪个也不敢耽搁,催着楚维琳起来梳洗沐浴,略梳妆之后往主院去。
楚伦煜也起来的,一身吉服是他数年不曾穿过的亮色,陆妈妈帮着楚维琮收拾好,又送三人往祠堂去。
楚伦煜和楚维琮入祠堂,楚维琳站在堂外磕了三个头,又对着配院里江氏的牌位磕头。
前生虽也嫁过人,但前一回上轿前,却是能省则省,没有这么多的礼数,一来她精神不济,二来何氏和黄氏怕她发狠,干脆怎么简单快速怎么来。
双手合十,楚维琳和江氏絮絮讲了些话。
她是重生而来,前世枉死地牢,再睁眼时回到从前,说不定也是江氏在冥冥之中相引,兴许楚伦煜说得没有错,江氏等在了桥头,等着她能安稳走完一生再去相聚。
“母亲,您要等我。”
与江氏告了别,回到清晖苑时,天已经大亮了。
刚换上大红的嫁衣,楚维瑷和楚维琛前后进来,等楚维琬和楚维瑢回来,屋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娶讲究排场,嫁女儿也是同样。
三房里只有何氏和李氏两位伯娘,因而苏氏和苗氏两位嫂嫂也是早早就从长房过来帮忙。
何氏领着梳头的全福人进来,是章老太太的一位嫁在京中的侄女,唤甄三太太,逢年过节走动时见过几次,楚维琳对她并不熟悉。
甄三太太梳头梳得好,又是全福,人缘极好。
依着吉时,一下一下替楚维琳梳头。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甄三太太的声音温润饱满,一字一字落入楚维琳耳中,楚维琳望着镜中的容颜,看着甄三太太把她的头发一层一层盘起来。
梳了两年的姑娘头,今日之后又要成了妇人头了。
梳了头,绞了脸,仔细描眉上妆,样样准备好了,便安心等待着。
楚维琬在她身侧坐下,握住了楚维琳微微有些发凉的手,笑着低声道:“你慌什么?他定比你慌。”
转过头看着楚维琬眼底笑意,楚维琳嗔了一眼,可又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
常郁昀一心求娶,她虽是答应了,可他也晓得她对这门亲事从头到尾不是心生喜悦、翘首以盼的,若说惴惴不安,两个人只怕是半斤对八两,哪个也不比哪个强了。
这么一想,整个人倒是放松许多,楚维琳不由就笑了。
见她露出笑容,楚维琬亦放了些心。
外头隐约听见了鞭炮声,再过了会儿,有报信的丫鬟匆匆来了,笑眯了眼福身道:“花轿到了大门外了。”
送嫁的喜娘一听,笑着来唤楚维琳。
楚维琳由嫂嫂们相陪一道去了颐顺堂。
章老太太精神奕奕,可楚证赋还卧病。
楚维琳去了内室里,床上的楚证赋上上下下看了她许久,缓缓道:“去吧,你是个灵光的,别学维瑶那个软柿子脾气。”
这个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好在楚证赋也就是一说,没有想要楚维琳应下的意思。
磕了头又回到中屋时,外头的鞭炮声似乎更响了。
常家的催嫁喜娘笑意盈盈地来了,满嘴的吉祥话,逗得人人都笑了。
催嫁催三回,楚维琳这才郑重叩别了章老太太,盖上盖头前,她冲楚伦煜笑了。
楚维琮的身形并不拔高,在同龄人里只算中等,因而请了楚维璟来背楚维琳上轿。
楚伦煜送了他们出去,见楚维琳坐入了喜轿,不由眼眶一红。
鞭炮震天,楚伦煜仰着头望着湛蓝湛蓝的天。
瑾娘,维琳今日出阁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