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海州知州……”楚维琳思忖着开了口,只说了半句,后头的话也就咽了回去。
这世道就是如此,不管那海州知州是个什么样脾气的官,又是什么出身,在海州那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他掌着一方生死。
他的小舅子开医馆,有这么一个靠山在,自然是顺风顺水的。
若不求垄断,各做各的生意,倒是无妨,但若是他要和江谦一争高下……
“连坐堂的大夫都来挖了,可不就是要争高下嘛。”楚维琳忿忿道。
常郁昀伸手按着楚维琳的额头,把她微微皱起的眉心一点点揉开,道:“我亦是这么想的。海州那里,只怕是会起些波折,金州离海州路途远,我们想帮衬着些,到底是远水解不了近火。”
楚维琳也明白这些道理,开口道:“若是海州那儿不易,倒不如让舅父到金州来开~铺子。人家都是靠着当官儿的姻亲谋些好处,舅父却是重来没想过要依靠楚家如何如何。他是个尽责的大夫,也是个踏实的商人,他不想靠我们,我也不愿意让他在外头受那些气。只是脚踏实地开个医馆,还要叫人谋算去……”
今生是他们夫妇在金州,审了永记的这个案子,那么前世呢?
前世一样有永记的药材害死了病人,一样有江谦来金州讨说法,一样有他在永记挨了打却被倒打一耙,可想而知。前世的江谦是吃了多大的亏,还要背上人命官司。
这么一想,楚维琳越发不忍心了。
常郁昀轻柔拍了拍楚维琳的背,道:“我和你想的一样,但这些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法。海州的铺子不管经营得怎么样,总归是舅父这些年的心血,让他就么抛下了,他未必甘心。况且,琳琳你也说了,舅父从不依靠姻亲。如今我们让他来金州。他说不准也会有顾虑。”
就是因为存着这些心思,常郁昀这才没有直截了当去和江谦商议,而是先和楚维琳商量好。
楚维琳知道常郁昀考量得有道理,沉思片刻。道:“你说得对。舅父有舅父的想法。我们虽然是好意关心,但也不能越主代庖。这两日,我会和舅父透个底。趁着这回过年,他回去和舅母商量一番,再决定也不迟。”
常郁昀颔首,道:“这般就好,舅父毕竟经商多年,看事情的角度可能和我们也不一样,我们担心海州那儿的不是善茬,也许舅父有能力处置好。”
这事儿先放到一旁,楚维琳本想再问一问陶家和乌礼明的事情,可想着明州那里的信儿还未传回来,也就做了罢。
倦意袭来,她靠着常郁昀沉沉睡去。
翌日晌午,忆夙来辞行了,瑞喜班要离开金州,她也会跟着一道走。
楚维琳抬眸问她,道:“可是要往明州去?”
忆夙没有否认,道:“我原本就是跟着小侯爷出京的。”
提起李慕渝的时候,忆夙平静的语调里添了几分连她自己的浑然未觉的喜悦,楚维琳看在眼中,多少有些明白,却不晓得是两情相悦还是落花有意,可不管是哪一个……
思及忆夙的身份,楚维琳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一桩孽缘。
只是,楚维琳毕竟不是当事人,和忆夙亦不是那般亲近的闺中密友,又怎么好当着忆夙的面说,对这桩事情指指点点?
因而也就是心中的一个念头,楚维琳并不多言。
忆夙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留意到楚维琳的神色,见时候不早了,也就起身告辞了。
楚维琳让流玉送了忆夙出去,起身在屋里缓缓走了几步,望着窗外簌簌飘落的秋叶,她想,明州城里的消息传回来,也就在这一两日了。
隔日清晨,城门刚刚打开,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急匆匆策马入城,一路到了陶家外头才翻身下马,用力敲开了朱红的大门。
陶家如今这般状况,哪里还讲究什么规矩礼仪,让那年轻人到了后院回话,也不提什么姑娘家回避的事情了。
陶老太太的心角依旧疼痛,可她还是坚持着到了花厅,一见那年轻人,她急急问道:“安哥儿,快说,乌大人怎么说的?”
安哥儿浑身一僵,蹲下行礼的动作顿住了,叫陶老太太又接连催了几句,才红着眼睛回话,道:“老太太,乌大人被抓起来了。”
“什么!”陶老太太脚下一错,亏得背后就是椅子,她一**摔坐下去,才没有倒到地上去,却听到噼里啪啦一阵响,陶家老祖宗手中的佛珠串断了,枣红色的佛珠散落一地,滚得到处都是。
那枣红色如血一般,刺痛了陶老太太的眼睛,她嗷得一声,背过气去。
屋里乱作一团,陶大太太和陶三太太围上去,又是顺气,又是掐人中,想去唤大夫来,可看着仅有的几个伺候的人手一脸木然惊恐,她们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陶家老祖宗看了一眼手中断开的线,而后盯着脚边的佛珠,一字一句问道:“抓起来了?哪个抓的?这是江南,不是京畿!”
安哥儿本就是七上八下的,被陶老太太的动静吓得越发慌乱,都结巴起来,好不容易才说明白了。
听说是四皇子捧着圣旨南巡,一到明州就拿下了乌礼明,雷厉风行抄了乌家,还把乌礼明私藏的银子一并翻了出来,证据确凿,根本容不得乌礼明辩白,陶家老祖宗听完了,沉默良久之后,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江南这是要变天了啊,连乌大人都倒了,何况我陶家。”
陶三太太含泪道:“京城到江南至少月余,四皇子南巡。为何之前没有一丁半点的消息?即便是我们这样的商家不晓得,乌大人难道也不清楚吗?他怎么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况且,他素来谨慎,怎么会早不倒晚不倒,偏偏就……”
“有人把证据送到了四皇子跟前,从前不倒,是朝廷里没想要收拾他,如今朝廷动手了,难道还会让他月兑身不成?”陶家老祖宗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仅此而已。”
“朝廷要收拾乌大人。那我们呢?我们只是金州的商人,在江南也不算大户,为何连我们也一并……这是把我们拖下了水!”陶三太太哭了起来。
陶大太太转过头来,心中已经是一片冰冷。上回陶八姑娘带回来的话已经让她有了阴霾。等到了这样的消息。震惊之余,更多的反倒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她沉声道:“你错了。不是乌大人拖了我们下水,而是陶家、是永记自己惹了官司。三弟妹,府衙那里,陶家牵连的案子的卷宗厚厚一叠,小半人高了,若是乌大人在,咱们也要摔个大跟头,赔出不少银子去的,乌大人倒了,我们无所依靠,这一笔笔账,自然要算清楚的。”
外头一阵脚步声,陶七姑娘不理会后头跟着的几个丫鬟婆子,穿着单薄,快步冲了进来,她正好听见了刚刚陶大太太的那几句话,抬着头怔怔道:“是永记……莫不是因着永记的案子,常大人怎么会盯上我们陶家?若不是永记害死了人,又要倒打一耙,怎么会被翻旧账?乌礼明倒了是他的事情,那是明州,未必会牵连到金州来。大伯娘,这些年永记的银子拿得可顺手?提拔屋里人,让她们去捣鼓永记的生意,到头来,害了我们一家人!”
陶大太太冷笑,这个当口上,一家人不想着如何度过危机,陶七一个晚辈还在这里大呼小叫,把罪过往旁人身上推去,她咬牙道:“永记的银子?永记的银子是公中的,少了你一分一毫没有?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有多少来自于永记,你自个儿掂量掂量!常大人因着永记盯上陶家?那也绝非全部!常当日能那么说乌礼明,可见是对四皇子南巡心里有数的。你别天真,乌大人倒了,陶家一样完蛋,和有没有永记的事儿没干系!”
陶七叫陶大太太训得一愣一愣的,她原本就不是一个会思考这些争斗事情的性子,一时之间也分不清陶大太太的话是不是有道理,可她只是不想接受陶家会无路可走,就想寻个发泄的口子,把所有的过错一并推。
抬起手抹了一把泪水,陶七姑娘还要说什么,就听见一直不声不响站在角落里的陶八喃喃重复着陶家老祖宗的那句话。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陶八姑娘喃了七八遍,终是无奈地笑了,“这便是报应了吧。”
前世陶家的风光和平顺与她无关,今生的没落和波折却要由她来一块承担,陶八姑娘心中有恨,有不甘,可到了最后,还是垂下了肩,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两世为人,她从未真正把陶家的将来放在心上,如今失去,便是因果了吧。
几位太太、老太太都在静静思量着陶八姑娘的话,她们年长了这么多年,很多事情总比晚辈透彻些,一时感慨万千,而陶七姑娘到底年幼,又素来受宠,人情世故上欠缺颇多,一时无法领悟,她快步走到陶八姑娘跟前,泪眼闪烁:“八你说什么呢?怎么会是报应?我们有什么错?”
陶八姑娘闻声猛然抬起头,望着面前这张年轻的面容,缓缓的,与另一张一模一样却带了成熟女子的娇媚的容颜重合在一起,那是前世踩在她头上,做了她的主母的陶七,她至死时都深深印刻在脑海里的模样。
心痛,痛得她几乎站不稳,可陶八姑娘还是笑了,慢慢扬起唇角,眼底却没有半点儿温度,她一字一句道:“没有错吗?你有错,我也有错,你母亲一样有错!你们想宠坏我,捧杀我,让我骄纵、不可一世,让老祖宗、老太太、父亲,这家里的所有人都讨厌我排斥我!我曾经过你们,可等我知道真相的时候,我才明白自己有多蠢!”
“你……”陶七姑娘的面上慌乱一片,她们是有过这样的心思,可陶八应该是不知道的呀?她既然知道,为何还与她们母女亲近?
“我也错了,是我误导你,让你对常大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常大人兴许是因为永记的案子才留意了陶家,但常那里,从你们出现在宝庆寺时,就已经厌恶陶家了。”
陶七姑娘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是你!是你要害我们!你的心肠到底有多黑,要让我们家破人亡!”
陶八姑娘没有避开,陶七姑娘挥舞的双手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她不躲不避,她知道屋里其他人都或吃惊或恼怒地看着她,她没有去一一对视,只与陶七道:“我黑心,你也是一样的。你们想害我,我因此想报复你们,彼此算计,陶家又有这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这才……呵,说到底,整个家都是黑的呢,这根儿都已经烂透了,还能有什么救?这风雨一来,便是连根倒了。”
陶七哪里肯听陶八的这些话,她只知道有人站出来揽了事体,她心中的愤怒有了发泄口,手上的力度亦失控起来,重重把陶八往后头推去。
陶八没有反抗,直直摔了下去,脑袋正好磕在了花架上,哐当一声,架子上的花盆砸落,瓷片碎了一地,而陶八,软身倒在地上。
猩红的液体从陶八姑娘的乌发里渗了出来,她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陶七,意识有些模糊了,她想起了前世将死的那一刻,与此时是那么相似,也许,她不用再面对不知何往的未来,她能再得到一次机会,从头再来的机会……
眼底的笑意慢慢消散,再也寻不到一丝晶莹。
陶七尖声大叫起来,叫这动静唬住了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陶大太太冲过来一把拽起了陶八,抱着她脑袋的双手黏糊一片,温热的血色让陶大太太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两个粗壮的婆子壮着胆子上来,翻了陶八的身,又分开了她的乌发,这才看清,那花盆的瓷片刺入了她的脑袋。
陶七亦看得清楚,两腿一软,扑通瘫坐在地上,颤着声道:“我,我不是存心的,我……”
陶大太太眸子里厉光一闪,抬手重重甩了陶七一个耳刮子,在她脸颊上留下了一个血手印。(未完待续……)